妫海燕岚离开漓山那一日,方婧慈风尘仆仆地从云州一路赶来,在傍晚时分终于抵达了宁州一叶孤城。
然而这位苍梧城的大小姐却没能踏进漓山的山门。
穆熙云手中寒芒出鞘,剑尖离方婧慈的胸口只有一寸。
黄昏的余晖将人影无限拉长,这场沉默良久的对峙,最终止于方婧慈的一步向前。
锋锐剑尖刺破锦衣,血沿着剑刃缓缓滴落下来,凄艳的红梅一路盛开到穆熙云脚边,她眼中始终冰冷一片,执剑的手没有颤动过半分。
方婧慈如同感觉不到疼痛,双眼红肿,脸上全是泪水:“我真的不知情,熙云,桑沁酒里的迷药不是我下的,我是后来才知道,我从来都没想过……”
穆熙云冷笑一声打断她:“两年了,你说这些有用吗?是不是你有什么区别?难道不是你们苍梧城做的吗?”
方婧慈被她一连串地逼问堵得哑口无言,过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来艰难地开口:“那你能……原谅我吗?”
她声音低得几不可闻,自己都觉得这话可笑,桑沁酒里的迷药她是不知情的,可那些酒确确实实都是她给妫海燕岚送去的生辰礼。
洱翡的消息传到她耳中时,她哭过,闹过,甚至崩溃过,她怨她父亲,也怨她的师兄,可金兰情谊到最后还是轻了一等,终归抵不过血浓于水的亲情,也抵不过青梅竹马的爱慕,她不可能、也做不到和自己的父亲、和自己的未婚夫彻底决裂。
如今这句饱含歉疚的发问听起来愈发讽刺荒诞,也如她所料,穆熙云像是听到了世间最大的笑话,她怔愣了片刻,忽然大声笑了起来,直笑到眼角发红,眼泪跟着淌了满脸。她手上青筋暴起,怒指着方婧慈,分明是要厉声质问,可话一出口却嘶哑到听不真切:“我能原谅你,可你能把洱翡还给燕岚吗?”
她不想让自己在苍梧城的人面前哭,可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穆熙云捂着双眼努力抬头,声音几近破碎:“你能把,能把诉樰的命还给我吗?”
方婧慈的脸骤然惨白,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住地摇头:“诉樰……不可能,不可能的……”
“那你就回去问问你的好父亲跟你的方师兄!”穆熙云猛地收剑回手,剑刃带出一串血珠,洒落在她和方婧慈之间。穆熙云后退一步,指着地上那道殷红血线,极尽冷漠地开口:“今日你我割席断义,金兰情谊至此而终。一叶孤城不欢迎苍梧城来客,日后你但凡踏入漓山一步,我穆熙云势必亲自动手,不死不休。”
十丈之外,漓山掌门叶云岐站在山门高处的石阶上,冷眼垂眸看着苍梧城未来的女城主,他收紧双拳,直到指甲硌进血肉里,才勉强压下心中克制不住的杀意。
他怎么都想不到,三年前自己善意的提醒最终却是一语成谶,他对妫海文景说的那番话,将新皇凌铖、砚溪钟氏、定康周氏全都提了一个遍,唯独少说了苍梧方氏。他千想万想怎么也不可能预料,最后竟然是全心信任的世交,让洱翡药宗覆了全族。
叶云岐闷咳几声,抬手拭去嘴角呛出的一缕黑红血丝。
夕阳的最后一线余晖消失在天际,暮色悄然降临,少年在一碗桑沁酒所带来的血泪里开始被迫成长。叶见微闭关修武,妫海惜朝遁入空门,穆熙云杜门自绝,方婧慈落寞归家,燕岚毅然远走,诉樰生死不知。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
前路不明,但好在未来可期。
白云苍狗,物换星移。
一年后,九州河清海晏,歌舞升平。
帝都皇城后宫御花园里,日理万机的大胤天子难得清闲,陪着新晋的宠妃燕嫔赏花看景。
这位后宫新贵姓燕名岚,是出身庆州千雍城的清白良家子。传言说,她受过帝都郊外宜安寺的一位大师解签指点,选秀入宫为妃。这位燕嫔娘娘娴静温婉,落落大方,平日里就算是和宫人们说起话来,也是温声细语,婉婉有仪,从没有过疾言厉色的时候,这样美好的女子也无怪皇帝喜欢。
只可惜春光里总会有些烦心事也跟着凑上来,妫海文景死讯传来的时候,燕岚正站在凌铖身边,持着一把金剪修理海棠花枝。
她怀了身孕,惊闻噩耗,腥甜的血涌到喉头,却不敢吐出分毫,又生生咽了回去。半分异样的悲恸也不能外露,手中紧握着的金剪在掌心硌出青白深痕,眼前绯艳的海棠花忽然变得刺目起来,视线一片模糊,入眼都是血一样的红,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流成河夜晚。
许是溯洄这个心头大患已解,洱翡药宗宗主的死活在九州天子的眼里,不过是芝麻大点的小事,影卫禀告的时候,凌铖并没有刻意避开,听完也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转过身时正看见燕岚身形猛地往下坠去。
宫人们听说,燕嫔被血煞冲撞,动了胎气,在床上躺了三日,才勉强缓过来。
醒来的那一日,燕岚屏退了所有宫人,平静地握着那把金剪,从暮色苍茫独自坐到天光乍亮。第一缕熹微晨光撒入窗棂,燕岚看着远方天际露出的鱼肚白,擦干了脸上的最后一滴眼泪,缓慢而坚定地对着铜镜里的自己抬起了唇角。
冷风灌满她空荡的袍袖,仇恨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撑起了妫海燕岚的脊梁。
燕嫔最终诞下了一位公主,生产时却伤了身子,再难有孕。皇帝怜惜得紧,直接封了贵妃。可即便如此,贵妃听完太医小心翼翼的禀报,苍白着一张脸,颤手指着美人觚里斜插着的海棠花,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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