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麟儿,公主也成。我记得刘兄家的二郎可有一岁了?芝兰玉树生于庭,指不准再过个十年五载的,二郎也能成驸马呢。”
“张兄谬赞谬赞……”
沈孟虞坐在殿下,手里端着一杯酽茶,漫不经心地听着身边臣子们酒酣耳热间互相吹捧的闲谈,他偶尔动筷夹一道菜,也尽拣着不沾荤腥的冷盘为食,一举一动彷如参禅。
他身边坐着的刘张二人说起驸马一事,张侍郎正欲笑着自谦一句寒门陋宅,怕是难入公主的眼,冷不防眼角余光扫过沈孟虞,在看到青年沉静无波的面容时心中一颤,酒醒了大半,扯扯刘侍郎的衣袖,两个人声音瞬间低下去。
沈孟虞放下银箸,不用细想,他也知道那二人畏他,定是也想起他昔年与永乐公主的婚约一事。
他不屑与这只会趋炎附势的二人计较,正打算抬手招呼廊后立着的小内侍过来添茶,没想到他还未开口,却有一位宫婢手捧银盘,主动走到他面前。
那宫婢向他施施然行了一礼,屈膝跪地,精心描画的眉眼柔情似水,颊上红晕映着鬓边斜簪的绢花,我见犹怜。
她一边将盘中的银壶玉杯摆上桌案,一边压抑着内心的激动,柔声细语道:“沈少傅,给您奉酒。”
酒?
沈孟虞不动声色地抬手拦下那宫婢的动作,端出一个遗憾的笑容:“娘子美意,在下心领。然在下受过居士戒,沾不得酒,娘子可有酥酪为替?”
那宫婢手臂被沈孟虞虚虚一扶,颊边胭脂更艳。
她抿了抿唇,抬起头时,脸色略有些为难:“这……陛下吩咐了,戌时一刻先上桂花酿,戌时六刻再上沸雪汤,刻下杜姑姑正带人在西配殿中准备呢。少傅若是想吃,怕得是要耐心多候些时辰。”
“那在下就再等等好了,多谢娘子告知。”
沈孟虞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唇边笑意又加深了些。那宫婢沉溺在他的笑容里,正怔忪间,冷不防臂间挽着的披帛被风一吹,轻飘飘地落在他们二人脚边。
沈孟虞的视线随着那披帛起落,落到红线毯上。
他见那宫婢还在发呆,遂做个好人,主动将银壶放进盘中,又顺带着微微躬身,弯腰拾起披帛。
只是在他直起腰的前一刻,他猛然察觉有一道阴鸷的视线正从他身上掠过,然而等到他再抬起头时,眼前所见的,依旧是那个觥筹交错、醉生梦死的中秋宫宴。
许是自己心不在此,杯弓蛇影了吧。
送走那名羞赧的宫婢,沈孟虞默默端起面前已经空了的茶杯,眼光在殿上逡巡一圈,没发觉什么异样。
只是那不辨敌友的一眼令他心中不安,他正犹豫着不要站起来、先借故出殿一趟透透风时,忽听得殿门方向传来数声惊呼,骤然响起的嘈杂将他的动作定在原地。
谢宣,也就是谢国舅、谢贵妃的哥哥正大步流星地踏入殿中,在他身后,沈孟虞之前见过的两个小内侍端着那一株玉树,正小心翼翼地挪步进来,沿着铺设红线毯的殿中一路行到丹陛之下,献于当今圣上眼前。
“臣近日得一宝树,可匹金谷珊瑚。时维秋夕,桂落月中,臣思人间草木终将摇落,遂奉之于陛下,可朝夕相伴,永葆光华。”
玉树仿佛带着月色,被人从殿外的婆娑桂树间移进殿中。四壁镶嵌的明珠不如它精致,梁上高挂的宫灯不如它生动,繁密的花影在琉璃枝间悄悄嗡动,绽露新颜,流光璨璨,似有暗香轻浮。
这株玉树甫一出现,就俘获了殿中所有人的视线。众人皆被这难得一见的珍玩惊艳,屏声敛气地待在原地,而这份安静,更是在谢国舅说完这一席话后达到顶峰。
谢宣这一重“惊喜”未经通禀,来得太过突然,龙椅上的帝王本在与身后的谢贵妃说话,只是他的话才说了一半,突然被人打断,萧赞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他盯着那流光溢彩的玉树看了半天,方才抬抬手,示意谢宣起身。
萧赞道:“卿之美意,寡人心领。此树精美,实乃世所罕见,不知是国舅从何处寻得的宝贝?”
谢宣捋了捋颌下的那一缕美髯须,笑道:“回陛下,此树非臣所寻,只是臣的一位世交巨贾日前登门,赠予臣的礼物。臣观其华丽,不敢藏私,遂献于陛下,也请我朝中文武,一同观赏此巧夺天工之物,应时应景。”
“巨贾?国舅还真是交游广阔,”萧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再开口时却是推拒,“既是国舅挚友拳拳心意,寡人又怎好横刀夺爱,还请国舅将此礼收回,一个小小中秋宴,毋需如此破费。”
“这……”
谢宣献上玉树,本是志得意满地等着皇帝恩赏,谁料萧赞竟是这般婉转辞谢的态度,登时面子上便有些挂不住。
与此同时,身后文武百官投来的视线也如同火烧在背,燎得他是进退两难,只能尴尬地立在殿中捋着髯须,绞尽脑汁地思索对策。
谢宣额角冷汗涔涔,佝偻着身子杵在丹陛下,倒是无端让其他臣子看笑话。
谢贵妃坐在帘后,她看着自家哥哥这般不争气的模样,银牙暗咬,心生一计,索性出言帮他解围,祸水东引。
她偏头看了静坐在萧赞另一边、只看着萧悦方向的陈皇后一眼,故意笑吟吟地抬高声音:“大兄怎么还不明白?陛下的意思,是这紫微殿中已有一株玉树。你这株玉树只是凡品,又怎么比得过人家一门三父子,尽是生于庭阶的芝兰秀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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