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并没有。
玄镜身为住持,行事果断,他在听完沈孟虞一席话后只是沉默片刻,直接将此事应承下来:“若真有宵小混入寺中,扰我山寺清修,贫僧身为住持,不能不管,定会将其捉住,严加拷问。至于二位施主,你们刚逃出生天,既然白师弟愿意收留你们,那贫僧亦无道理阻拦,只望二位在寺中谨慎行事,勿要四下窥探,生出事端。”
在说出“四下窥探”一句时,玄镜还特地看了方祈一眼。方祈先前到处乱跑被捉了个现行,此时又被这一眼看得有些窘迫,只涨红了脸,缩在沈孟虞背后拼命点头。
玄镜禅师得了方祈保证,淡淡收回视线,他从白度禅师手中接过茶盏,小抿一口,继续道:“但尚有一事贫僧不明。沈施主你身在山上,又不能光明正大地遣人递信,那要如何确认京中太平?”
“大师所虑亦是沈某所忧,”沈孟虞颔首,回头招招手,让方祈上前来,“这位方少侠武功高强,有飞檐走壁的本领,我欲让他替我往来京中,送信寻人。方祈,你可愿意?”
“我愿意!”方祈昨夜才下定决心要帮沈孟虞,此时得他安排,想也不想地就答应下来。
“不妥!”然而玄镜禅师听了沈孟虞的话,却忽然拧起眉头,厉声呵止。
不过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反应似乎有些过分,稍稍顿了一下,缓和语气,又多补充了几句:“虽说那刺客都是冲沈施主你来的,然而你们二人同行一事早已暴露,若是有心人刻意盘查,方施主往来此间,亦是十分危险,不妥。”
玄镜禅师似乎对方祈十分在意?
沈孟虞有些迷惑。玄镜身为清凉寺住持,德高望重,不轻易见人,便是当今圣上遣人请其入宫布道,也常常碰一鼻子灰。然而他却亲自为方祈领路、关心安危,这样的待遇,便是他这个经常往来寺中的居士都未曾受过。
他不敢直接问玄镜答案,只能斜眼看向白度禅师,想要寻求白度的帮助。
白度禅师刚端起面前的茶杯,还未啜饮,忽听玄镜此言,也为他这一副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态度惊了一瞬。
他放下茶杯,与沈孟虞对视一眼,却是轻轻摇头,示意他也不太明白玄镜此举的动机。
玄镜禅师不苟言笑,白度也不敢多问,他垂眸沉思了一会儿,只帮着沈方二人劝道:“师兄可有更好的法子?救人一命,胜造浮屠,沈施主落难求援,我佛慈悲,也应相助。既然他们二人不便贸然露面,那寺中可有人手能代为查探一二?”
玄镜摇头:“不妥。我清凉寺避居石首,是求悟大道佛法,不应沾俗务,更不应染指他人。沈施主此事涉及东宫太子,真相朦胧,本就非我辈中人应插手之事,你也勿再劝我。”
“可是师兄……”白度还想继续多争取几句,然而他才刚开口,却被玄镜直接打断。
玄镜道:“昔年你下山历世十余载,师父不管,我也未曾阻拦。然今日我乃一寺住持,寺中僧侣行止,当听我令号,你身为寺僧,亦不出此列。此事,我不允。”
玄镜禅师不肯松口,白度禅师挨了师兄训斥,也不好多说什么。那边沈孟虞再次见识到清凉寺住持油盐不进的功力,也只能在心底苦笑一声,继续思索其他法子。
禅房内忽然陷入诡异的平静,方祈听不懂玄镜几人高深的谈话,只是乖乖立在一边捧着杯子喝茶,然而他看着沈孟虞眉头紧皱的模样,心中不忍,脑筋转了转,也帮着开口相劝。
方祈道:“住持大师,我听说佛家都讲究普度众生,您既然把我这一个普通人的安危都放在心上,那太子的安危,不是也应该放在心上吗?”
玄镜没料到方祈会突然开口,闻言忽地一怔。他端着茶杯沉默良久,久到方祈半天得不到回应,正耐不住想多说几句时,他这才抬起头直视方祈,眼中神色难明。
玄镜道:“你想让我帮太子?”
“我?”方祈本是在为沈孟虞说话,谁知玄镜问话的对象却成了他。他悄悄斜觑沈孟虞一眼,得到沈孟虞点头鼓励,他索性也不藏着掖着,竹筒倒豆子般地将自己心中所思尽数倾诉出来,“嗯,我见过太子殿下,他是个好人,又怎么会害自己师父?肯定是有人借他的名义出手,也想陷害他呢。如果太子出事,那么天下就会乱,天下会乱,就是避居世外也会受波及,如果想要在太平世道中求得佛法,那就应该及时出手救人才是啊。”
沈孟虞此时也想到些什么,方祈话音刚落,他紧接着帮腔道:“德韶禅师曾言,佛法现成,一切具足。法界无边,相由心造,便是身在这红尘之中,机缘一到,亦能随处开悟,大师又何必固守一地,囿于方寸之间呢?”
方祈心思稚拙纯粹,沈孟虞论法有理有据,二人一前一后开口力争,旁边还有白度点头赞同,玄镜被他们三人夹在中间,一时间也失了言语,半晌没有作答。
炉上烧着的茶水已开始第二次沸腾,滚烫的茶水好不容易顶开壶盖,钻出牢笼,却在下一刻坠入炉膛里,转眼被蹿起的火焰吞噬殆尽,只留下化作烟雾时的一声“嗞”响。
水能浇灭火,但火亦能将水烧干。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既没有始终如一的道理,亦并无一成不变的坚持。
玄镜禅师扬手,将杯中剩余的茶水泼在炉内燃烧的火焰上。他看着那一撮火苗骤然失声,挣扎半天,最终微弱下去,他转头看向窗外,最终只剩一声叹息:“罢了,既然你要救红尘,那这红尘也只有你去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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