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垂着的眼皮,看了一眼来人,似乎是哭的太久了导致眼神模糊,看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的说:“宋大人,人贵自忙,竟然有空登寒舍送我们将军吗?”
宋春景抿着唇,朝着厚重棺木鞠了三躬,管家空洞眼神盯着他,深吸一口气,说:“将军惨死,少爷不知所踪,宋大人终于摆脱我们一家,心中该高兴吧?”
宋春景直起身,神色寡淡不言语。
管家继续道:“瞧瞧这门可罗雀的荒凉样,三朝老臣啊,就混了这么个模样。旁人都避嫌不来,怕惹得太子忌惮,怎么宋太医不怕吗?”
宋春景转身欲走,管家在身后冷哼一声,“对,宋大人背靠大树好乘凉,有太子……不,皇帝撑腰,怎么会怕呢?”
宋春景站住脚步,下垂的视线提起来少许,看着近处凋零的花枝残叶。
他叹了口气。
宋春景体谅他心情大悲,言词恳切的解释:“当初沈少爷拜师是贵府先提议的,后自请出师门,也是贵府提出来的,这事真怪不得我的头上。”
“怪不得你?!”
管家陡然激动起来,双目睁大,一副吃人模样,“你同太子交好谁不知道?大理寺卿何厚琮投靠太子又有谁不知道?你下狱那几日,他的儿子跑来府中不知道同少爷说了什么胁迫人的话,吓得他不敢继续学医,只得远走他乡,往西北那荒凉处去!”
他高声诘问道:“你敢说,此事没有太子授意,你们不是蛇鼠一窝商量好的吗?!”
宋春景眼睛一眯,转过身回头看了他一眼。
管家神情激愤不似作假。
他抖着手,说到最后已然带上了哭腔。
“你说什么?”宋春景轻轻问。
管家直挺挺跪着,仰头痛哭道:“天不睁眼啊!太子也好荔王也罢,只管去斗个鱼死网破!可,为什么偏偏只搭进去将军一个啊?啊!啊啊——”
这哭腔幽怨绵长感人至深,映着层层叠叠白帐和孤零零的棺木,格外凄凉。
宋春景抬着自己伤手,端放在身前,表面一副冷静自持态,隐藏在袖口中纱布下的手却微微颤抖,泄露了他此刻情绪。
敲棺了。
“咚”的一声闷响。
专门负责引灵的敲棺人每隔一个时辰便敲响一次,是为了将游荡在别处的亡魂召回来。
敲时众人齐哭,声高亢天,是为哭灵。
宋春景只听了两声,就觉得眼中、鼻腔酸涩不已。
哭声越发凄惨哀愁,他不忍再听,面朝笔直通向大门的碎石子路深深吸了两口气,身后背着动天的嚎哭声,仓皇离去。
西北,边疆大营。
身板结实的总兵走进帐篷中,沈欢正在擦桌子。
总兵靠在门边看着他纤瘦身影,片刻后,下属抬进水桶来,复又出去。
他上前撩了一把水,摸了摸水温。
午间正热,晒的河水缠软无比,直接下水洗就可以,根本不用烧水。
他三两下脱掉战袍,进了水中。
沈欢听着那声音不敢回头看,只专注床边的小桌子,将上头摆放的物件落的尘土一点一点擦拭干净。
“嗳,”总兵看着他身上穿着的粗布衣裳,和腰间缠的腰带,勾勒出来的一截腰线。
沈欢猛地转过身,似乎被吓了一跳,“您、您说。”
他面色白皙,皮肤光滑细腻,一看就是没吃过苦的样子。
眼中黑白分明,带着潮湿气,鼻子小巧,嘴巴颜色干净纯粹。
在家中少说是个少爷一样的人物。
“给我搓搓背。”他道。
沈欢立刻扔下手中的抹布,跑过去给他搓背。
搓到他伤疤处,总兵吩咐道:“可用力,都是陈年旧疤,已经没什么感觉了,除了肩膀上那里是新添的,等下要上个药。”
沈欢其实没有刻意避开那伤疤,但是他力气小,因为不像这里的人一样,个个手握虎刀,有着一伸手就能掠掉人一层皮的力气。
他绷着气,用尽全力给他搓了几下。
总兵靠在木桶中,闭着眼睛随意道:“若是没有去处,可以留下跟着我。”
沈欢:“?”
沈欢一头雾水,觉得自己听明白这话了,又觉得没有听明白。
总兵以为他不想天天待着,想了想说:“医帐中缺人手,你若是闲了,可以去帮帮忙。”
他说完许久都听不见回答,便睁开眼看一眼沈欢。
沈欢垂着头,有些不好意思的对着他笑了笑,“我不想从医,我想从军。”
总兵打量一眼他细胳膊细腿,心里怀疑他根本拿不动刀。
沈欢立刻说:“我看着弱,实际上还是有些力气的。”
“为什么要从军?”总兵直接问。
沈欢抿了一下唇,总兵毫不在意又闭上了眼小憩,“好不容易盼死了阚摩岚,生个儿子比老子还不老实,阚摩岩蠢蠢欲动,登位之后首先就是开战一场立威风,你这种时候想从军?”
沈欢沉默下来。
总兵不理他,片刻后起身,他浑身带着水珠,精壮的身躯强壮又坚硬,玄铁一般站着。
他欲伸手,沈欢却已经转过头取了毛巾给他擦身体。
总兵攥了攥手,似乎是在犹豫、克制。
然而沈欢心思乱飘,根本没注意他眼中越发暗沉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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