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无音微微颔首,俯身往舟上一点,轻舟立时扶摇而上,谢灵徵惊呼一声,回首高声问道:“你不一道上来么?”
但见那白发仙君轻身一跃,身形如云一般飘飘然点落船头,答道:“我送你一程,这咒痕却须你一人去解。”
谢灵徵一笑:“自是不能赖在仙人身上,只是有一事想恳请仙人——若我除咒之时身有不测,鬼道为恶人间,还请仙人除邪惩恶,莫让我反成了助纣为虐的大奸邪。”
“除魔诛邪本是仙道职责,不必忧心于此。”萧无音摇头道,“况且你不会有事,它不会再伤你。”
谢灵徵微一挑眉,未解这“它”说得是谁,也不欲多问,负手于脑后枕于舟上,半闭着眼睛,任寒风拂面,流水溅身,隐约间他看见白罗刹凑上身来,在他身侧略一按,那激流像是得了安抚,柔顺和缓地顺服了下去。
白罗刹离他很近,他嗅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泥腥起,抬眼便见对方半身衣袍浸满泥浆,不觉笑问:“神仙是忘了净身咒该如何念么?可要我反过来教教你?”
说着他伸手去点萧无音的衣袍,却被对方捉住了手腕,萧无音在他身旁端坐,抬袖替他挡着风,轻声道:“我身上有煞,若不以泥污遮掩,恐是会伤了你。”
谢灵徵怔怔,不自觉侧耳听得雪袖在耳边猎猎作响,半晌后方苦笑:“世人皆知神仙好洁,我却不该邀你同行,委屈了你去。”
萧无音不答,只用指尖轻轻触了触谢灵徵腕间的疤痕。
谢灵徵立刻缩了缩身,大笑道:“你别闹我,很痒的。”
白罗刹却仿佛被烫到一般,飞快地松开了他的手,面色微黯,一双暗沉的眼不知看向何处,似为迷雾所惑,又如隐痛复作。
两人一时无言,萧无音挡着风的手微微下垂,袍角浸入水中,惊起一阵涟漪。
谢灵徵道:“神仙先是为我弄脏了衣服,又为我湿了袍子,我着实过意不去,过些时候我请你喝酒罢。”说着他凑上前,抓着萧无音的袖子,拧干了水,在袍角打了一个玲珑小巧的结,远远看着在风中****,颇为可爱。
萧无音摇头道:“我不饮酒。”
“那你喜欢什么?”谢灵徵问,“若我能全身而返,你喜欢什么,我便替你寻了什么回来。”
萧无音道:“不必,我自愿如此,你并不欠我。”
“非也。”谢灵徵摇头道,“若是钱财法器,我欠你便欠你,你若信得过我,我立个字据,必能依言偿了你。只是情债一事,却是还得越早越好,积日时久,便会生了理所应当的妄念,平添麻烦无数,实属不应当。”
“你本就理所应当,莫要多想。”萧无音低斥道,却终是收了手,任水珠扑进舟来。只见谢灵徵眼角沾湿了水滴,恍若有泪,他伸手拭去,背过身道,“避水咒你可还记得?若不记得,我说与你听。”
谢灵徵脑中自闪过一段咒文,鬼使神差地,他摇头否认。
萧无音背对着他一句句教授于他,吐字清晰和缓,声音清冽低沉,语调亦不乏耐心柔和,念一句咒文便简练扼要地讲解其意,言语措辞间颇为熟稔。
待他说完,谢灵徵便问:“你有很多徒弟么?”
萧无音摇了摇头。
“少说有一个。”谢灵徵辩道,“你果然是个厉害的神仙。”
萧无音未理会他,只轻声道:“你念一遍。”
谢灵徵一怔,下意识照着他说的规规矩矩念了遍避水咒,中有一二错处,萧无音指了,再提点一二,又让他念了两遍,一番轮完,他已烂熟于心。
他只觉此情此景分外熟悉,细思片刻,忽道:“我前生错入仙道,依稀有高人指点我修行成仙,你便是我的老师么?”
萧无音不语。
“你不否认,我便当做真的了。”谢灵徵道,“我自苏醒以来,便一直想见见你,只苦于不知你是谁,又不知往何处寻觅。”
萧无音回首道:“你寻我,是想做什么?”
他自知得不到想要的答复,却仍忍不住心生希冀,他希望谢灵徵对他心有所渴,然而事实上谢灵徵的渴望并不在躯壳中,而在他怀中的那只净瓶里。
果不其然,谢灵徵应道:“我想和你道个歉。”
萧无音摇头:“你对我并无亏欠。”
“有无亏欠,我已不再记得。”谢灵徵叹道,“但我深知自己秉性,又结识一大堆鬼道朋友,既与仙道无缘,又与仙规相背。想必旧日里在你门下,犯过的错误、闯过的祸事不计其数,为你惹过无穷的麻烦——我昨夜在溪间沐浴,惊觉身上竟有刑伤,想必是前世顽劣所就,只是如今我能在此地潇洒自由,而非牢房大狱抑或阴曹地府,想来是托你之福,受你之便,如此,我欠你的便不仅是一声谢,还须多一声歉去。”
萧无音静默片刻,喉头微滞:“那不是你的错,是我的。”
谢灵徵抬头,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萧无音却未有多言,只是背身负手立于船头,雪发随风而拂,苍白得有些刺目,山影水沫间,他的身影竟萧疏如雪竹树影,明明是寿同天地的神仙,却似能随意攀折的枝条丛叶。
半晌后,他又道:“我如今传你的咒文,皆是你前世所会,只不过助你想起,你不必为此偿还,亦不必牵挂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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