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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长俞背着钟叔去医馆抓药的时候,看到在大街上东倒西歪的难民,听着耳边孩子们哭着喊饿的声音,心下一阵茫然。钟叔攒了许多年,攒下了不到三十两银子,只够三个人在闹灾荒的时候活半个多月。他记得有一次宫中大办皇后诞辰,最拿不出手的贺礼也是价值百两银子的摆件。大操大办的宴席只因皇帝一句“腻”,便又撤下去倒了,换上新的。
    那张桌子上有什么他不记得了,作为一个宫女生下来的下贱胚子,他坐在宴席末尾,跟几个混日子的文臣坐在了一处。他对面坐着的是问天司的寸天一,对方不像其他人一样带着市侩的笑容互相攀谈,只是斜斜地倚靠着盘龙柱,提着酒壶自斟自饮。朱长俞愣愣地盯着桌子上的菜肴看,一口未动。
    寸天一这才抬眼看向他,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表情:“可是这菜肴不合五皇子胃口?”
    朱长俞道:“我在想,这些珍馐美食,是不是只有皇家才能吃到?”
    寸天一捻了捻自己的胡子,笑眯眯道:“皇家尊贵,这是自然的。”
    朱长俞喃喃道:“凭什么呢?”
    寸天一拿汤匙在碗里搅了搅,对他比了个手势:“五皇子,这盅雪莲炖雪蛤,价值百两,您猜猜,一口下去能养活多少百姓呢?”没等朱长俞回答,寸天一将手里提着的那壶酒一饮而尽,接着像是酩酊大醉一般开始脚步虚浮,向圣上告醉退下,只留给懵懂的五皇子一个高深莫测的背影。
    而此刻,在安建城,自愿做了百姓的朱长俞一边心焦地向医馆赶,一边模模糊糊地抓住了当时寸天一想对他说的东西。硕鼠硕鼠,无食我黍——最大的硕鼠就在他的身边,坐在那把雕龙衔珠的椅子上。
    朱长俞赶到医馆后,发现里面躺的都是人,里面的大夫跟伙计用白布捂着口鼻,忙的脚不沾地。朱长俞正诧异着为什么有这么多人生病,刚问了一句,大夫便向他投来了复杂的目光。
    他听到大夫沙哑的声音有点颤抖:“怕是……闹时疫了。”
    一日之间,安建城再次天翻地覆。灾民们刚刚涌进来,又开始哭喊着向外冲。瘟疫这事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每个人都不想困在这城里等死,安建城主也不敢让任何一个人逃出去。朱长俞抱着小玉缩在医馆的一角,两人依偎着取暖,愣愣地看着外面巡城的军队跟四窜逃亡的灾民。
    小玉的声音带着哭腔:“哥哥,爷爷是……是时疫吗?”
    朱长俞心里也是一团乱麻,然而他不能把不好的猜测说出来,只能揉揉小玉的脑袋:“不会的,哪儿能这么巧呢,发大水才闹时疫呢,肯定是那个大夫看错了。就算是时疫,咱们才进城里,不会那么快就得病的。我买了艾草,薰过这块了,你放心。”
    小玉似乎被他三言两语说服了,麻木地点了点头。朱长俞骗过了小玉,却骗不过自己,焦灼地等待着大夫的结论。过了许久,久到小玉已经缩在朱长俞的怀里睡着了,医馆里蒙着脸的学徒才过来,对朱长俞摇摇头:“这位公子,确实是时疫爆发了。您家老爷子是不是时疫还能确认,但是……现在这城里已经不安全了。”
    朱长俞看了一眼怀里的小玉,压低声音问道:“现在还有出城的法子吗?我想带着老爷子跟妹妹跑。”
    伙计满脸惶恐,垂头丧气道:“您还不如求求佛祖显灵呢,我自己也害怕着呢。时疫这事儿太大了,城里估计谁也活不了。疫病好了前,城主哪怕烧了城也不会让任何人出去的。上次连肖乡那头发大水闹时疫,您猜怎么着?”
    朱长俞僵硬地摇了摇头。
    伙计道:“时疫都控制住了,结果上边怕传染出去,下令把染病的人都给杀头,然后烧了。到现在连肖乡还是死地呢。现在城里的大夫现在都打算跑了,谁愿意跟一群得了疫病的待在一起啊!可惜城主按着呢,我一个学徒兴许还能找个机会逃走吧。”
    他说完后,唉声叹气地走远了。
    朱长俞抱紧了小玉,心里渐渐变得一片冰冷。他坐在角落里僵硬地挺直了脊背,就像一尊冻上的冰雕。
    他想起来连肖乡那件事了。有胆大不怕死的文官上表,说疫情已经得到了控制,连肖乡二百七十条人命不必都杀,但朱志南觉得太过危险,一纸轻飘飘的命令下去,便断送了这些人好不容易得来的活下去的希望。朱长泰还跪下去大赞父皇贤明,免去了其他地方百姓的一场祸事。
    这个朝廷是这么肮脏的。上面金碧辉煌,内里腐朽不堪,龙椅上坐着的那个人连自己的子女都能毫不犹豫地抛弃,更不会考虑下面百姓的死活。
    朱长俞母亲地位低微,他作为宫女爬床生下的贱种,一直活得小心翼翼。看到宫人被拖下处死,看到自己母亲被吊死,他便自小懂了什么叫人命。在小坡村待了这么久,他也越来越明白。
    但是宫里的那些人不知道,在他们看来,那就是二百七十这个数字罢了。连肖乡的百姓、小坡村的村民……全天下的人们,在他们的眼里,与家畜没有任何分别,是一张纸、一杆笔、一个印章就能抹杀的东西。他们化作了灰烬,始作俑者还能落得一句“父皇贤明”。
    可笑,当真可笑。
    在小小的安建城内,坐在灾民中的落难皇子人生第一次生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若我为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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