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养儿育女操持家务,她在这世上活了八十多年,本以为年轻时穷苦劳作晚年便能活得安逸平静,但谁能想到她的晚年却饱受病痛折磨。
现在想来,独自一人在洛杉矶吹拂的海风中安静度过漫长岁月,命运给她最后的宽容大概就是能让她回到故土。
能让她死的时候落叶归根,不必孑然一身。
十月将尽的北京已经很冷了。大概是因为即将迎来寒风凛冽的冬天,空气中弥漫着入冬寒冷干燥的凉意。
这是她在这种别墅里度过的第三天,她的孙子木讷从小就不爱表露情绪,再加上正是高三学业繁忙整天忙得看不见人影,倒是这个叫沈念的孩子总是陪在她身边,耐心地照料她的饮食起居。
而她心中的那一丝困惑,也随着时间流逝愈发鲜明。
“好孩子,你的父亲……是叫沈雨生吗?”她问这话的时候沈念正坐在她身边为她削水果,他是那样讨人喜欢的孩子,水墨点下的眼是把江南八千云月都拢了进去蓄出两汪温润。更不用说唇红齿白眉青发黛,温润似水又翩然如风的气质任是堆尽迤逦辞藻也说不出万分有一。
沈念削苹果的手顿了顿“您……认识我的父亲吗?”
“果然是这样。”老人轻轻叹了一声,望着他的眼里却五味杂陈,“你长得和你爸爸太像了,尤其是这双眼睛。”
要不是她早就知道自己见到的那个人已经去了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差点就以为那个人又重新活过来了。
“我是你父亲救过的病人。”老人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嘶哑,像是有什么情绪紧绷着快要崩溃,他停了手里的动作有些来不及反应,却听见对方望着他凄然地开口。
“确切的说,是他生前,救过的最后一个病人。”
“咯噔——”像是脑海中尘封许久的某样东西在此刻悄然开锁,那些他曾经拼尽全力试图遗忘的过往,在这一刻悉数涌上脑海。
那时候他年纪太小了,时光荏苒,一切都像是被笼上了遗忘的白雾。
他不记得那日的天空是阴是晴,更不记得那日人潮涌流。他只记得满地鲜花簇拥着灵柩,守着灵堂的烛火在寒风中伶仃欲熄,深夜时分白发苍苍的老人带着一束初开的木兰在江南的冬雪里跪地叩首,寒冬二月的皓月飞雪里,灵堂昏黄烛火映出那人眼里苦涩难言的泪。
“那时候民众还不知道这是多么严重的传染病,可医生们都知道一旦被感染会有多可怕,不知道病原体,不清楚传播途径,更不用说治疗手段、特效药、疫苗,可你的父亲却没有放弃病人。”
“那时候每天都在死人,我戴着呼吸机在重症监护室躺了足足三天,眼睁睁瞧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断了气被抬出去,病死的人越来越多可转进重症监护室的病人却只多不少,所有人都在害怕,我也一样,我好怕自己闭上眼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你爸爸他就这么看着我的眼睛,隔着厚厚的防护服,我唯一能看到的只有那双眼睛。一个星期之后我的症状开始减轻,他握着我的手说我活过来了,他告诉我我很快就会转入轻症隔离病房,说我经此大难将来一定要长命百岁。”
“出院之后我回了家休养了好久,等到疫情消失之后我第一件想到的事就是去见见你爸爸。我买了花问他们那个姓沈的医生去哪了?他们看着我不说话,最后我问了好久才告诉我他也感染了,没能等到床位和呼吸机就撑不住了。”
老人的话说到这里就停了。
她不敢再继续往下说了。
无论是怨恨也好,埋怨也罢,她在开口前就做好了所有准备,她不想求原谅,她知道这是她欠沈家的。
她这辈子生了三个孩子,想着多子多福养儿防老,苦了大半辈子等老了有这三个孩子在总能有人陪在身边,可谁能想到在她最绝望的时候陪伴着她给她希望和温暖的却是一个非亲非故的陌生人。
知道消息的那天北京下了好大的雪。她踉跄着走在苍白到几乎辨不清方向的雪地里,满目惨白刺得她头晕。她走得摇晃,身后有人想要扶她回去,可她恍若未闻只是一昧向前,冻得发青的手指在干冷的空气中触摸,仿佛是想伸手抓住某样即将离开世间的东西。
可北京的冬天那么冷,呼啸的寒风逼迫万物屏息。
夕阳终落,人世苍凉,又有谁能左右生命。
她颤抖着苍白的嘴唇,浑浊双眼满溢苍凉地凝视着远方夕阳坠落的方向。
老人都说南风会带来春天,每年三月,来自赤道的暖风便会顺着江南一路北上,给这大雪纷飞的北方之都带来盎然春意。躺在病房里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再也等不到来年春天,可那个温柔的年轻人却为她带来了江南春风十里的草长莺飞。
于是她强撑着熬过了那个凛冽寒冬,本想着等到春日和那人道一声万分感谢,可谁能想到她活了下来,那个温柔的人却消逝在了二月的鹅毛大雪里。
“对不起。”老人满心歉疚地闭上双眼,被岁月揉皱的眼尾泪水悄然落下。
“好孩子,我欠你和你的父母一声对不起。”
“奶奶,这些不是您的错。”患上那样的病就已经是莫大的不幸,如果不是突遭此祸,谁会愿意让自己遭受这样的折磨。
知道父母去世的时候他也想过怨恨别人,但他没有办法,更不能允许自己去责怪一位饱受病痛折磨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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