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仅一帘之隔的内间与外头截然相反,安详、静谧,在悠悠檀香下,仿佛时间都已静止。
安风久站在床畔,既不出声,也不寻一处坐下,只静悄悄凝望着昏昏睡去之人。从前只是匆匆一瞥,如今细细瞧来,安风才发觉,原来这人如此清癯,就犹如瘦竹,韧性十足,任凭外头风吹雨打,也断不会折腰。
区区一名白面书生,朝中无人,家道中落,却想捅破了天去,真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敬。
安风沉沉叹息,手掌方要靠上那人额头,却见他已转醒,慌忙收回手,佯装四处张望,俨然欲盖弥彰。
叶文卿眼帘忽闪,缓缓睁开双眸,先是陷入长久的迷蒙,半晌过后方回过神。瞧见安风时,他惊讶得很,撑着发热的身子坐起来,轻声问道:“安护卫,怎会是你?”
“陛下就在外头。”安风敛去情愫,不动声色,仿佛来到此处只为公事,“在下奉命保护叶大人安全。”
听得此话,叶文卿终归安下心来,强撑着钝痛的咽喉说道:“我有要事禀报陛下。”
安风素来冰块似的脸上,少见地蹙起眉宇,却不曾请萧玉山进来,反倒俯身为叶文卿递来茶水:“先润润嗓子,至于矿场一案,等你随陛下回宫,自有机会一一说明。”
叶文卿正在发热,此刻莫说是说话,连喘气时嗓子都刀割似的疼。他接过茶水,一饮而尽,心里头却在想安护卫不愧是皇帝亲信,纵使看起来冷冰冰不善言辞,也算得心细如尘。
叶文卿尚未开窍,殊不知,安风心里头的细致,只给过一个人。
这隐秘的情愫是自何时而起呢?
大抵是当年先帝广纳贤才之时,某个书生布衣草鞋而来,立于无数锦衣士族子弟之中,清癯如一枝翠竹,性子又不卑不亢,想教人不注意都难。
彼时,安风跟随尚是太子的萧玉山同去选拔,遥遥看着他一展文采,拔得头筹。也不知怎的,分明是平凡样貌,却教人移不开眼,纵使平日里看惯了萧玉山的大好容颜,安风也不自觉为这书生在心中留下四字——风姿卓然。
至于后来,便是听闻此人入仕为官却屡屡碰壁,连萧玉山偶尔提及,也叹息如此贤才竟难有出头之日。
如萧山铁矿这般的大案,莫说叶文卿这般朝中无人的小官,恐怕连背后有士族撑腰的子弟,也不敢轻易担当下。安风犹豫再三,终归将心中疑惑当面相问:“安大人怎敢接下萧山铁矿一案?”
明面上是晋安王监管矿场,暗中定还有其他势力参杂其中,暴/乱突发于大赦前夕,若说无人指使,怕是只有愚人才会相信。
这是士族贵胄之间的博弈与游戏,一个只图安身立命的小官掺和其中,只会教人当纸片似的撕碎了去。
“如若真是皇命难违,你大可以佯装庸懦,信手翻几篇卷宗便罢。”安风垂眼望着他,所言字字句句发自肺腑,“查办不力最多贬官,但一名小官的俸禄,也足教你安身立命。”
“如若在下所求之事,并非‘安身立命’呢?”叶文卿仰首回望过来,说话之间,唇角竟含浅笑。
“你究竟所求何事?”安风虽口中反问,但心中已知叶文卿所求。
不知是出于信任,抑或本就无所畏惧,在安风跟前,叶文卿毫不掩饰:“扶摇而上,观青云九霄。”
“高处虽风光无限,脚下却如登峭壁,望大人慎思、慎行。”安风亦出身钟鸣鼎食之族,岂会不知风光之下如履薄冰?
说罢此言,安风转身离去,只留叶文卿一人静思。他并不知晓,在转身之刻,叶文卿含着苦笑。
若说不怕粉身碎骨,定是诓骗旁人之言,只有如叶文卿这般一步一步自草芥中走来的人,才会晓得一个扶摇而上的机会,远比性命重要。于他而言,比起庸碌一生,奋力一试方不负大好才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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矿场□□一案未尚未了结,又有尚书郎叶文卿失踪,皇帝却还有闲心去道观,正应了那一句“不问苍生问鬼神”。
晋安王沉沉叹息,愁得眉宇深锁,连连说道:“荒唐,委实荒唐。”
“据说,陛下还从道观里带回去两名小道士。”萧玉琮将今日听闻之事说与父王来听,言辞中满是讥讽之意,“只道是代替苍阳道人入宫布道。”
“尽是些蛊惑人心的妖道。”晋安王当真动了火气,忽又回想起几日前曾教一名灰袍小道辩得哑口无言,一时气性更大,与萧玉琮道,“明日随为父入宫面圣。”
萧玉琮只作那满心忧戚之色,与父王道:“父王明日必得好生劝说陛下,必要时,可与章太尉一同觐见。”
“为父正有此意。”在晋安王看来,章太尉亦是托孤大臣,劝谏之事自少不得他。
萧玉琮对那位高居皇位的堂兄总有几分轻视,不为其他,只因觉着其人其命太好了些,自出生起便顺风顺水,一路即位称帝,就不曾有过挫折。兴许出于嫉妒,又或许出于对皇位的仰望,萧玉琮时而在想,如若萧玉山前半生变故丛生,还能留着命当上皇帝吗?
想那萧玉山身为太子十数年,一无政/绩,二无战功,如此轻易登上皇位,莫说萧玉琮之流的权贵,便是坊间百姓也颇有微词。也不知哪一方的不满更多些,时日一久,便传出许多流言蜚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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