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早在那日重逢时,她便已告知琅邪,可当时她仅含糊道出了一个最可怕的结果,此时却是撕开了血淋淋的真相来给他看,那一瞬间,琅邪心中的愤怒和悲伤无以复加,可紧接着,又被她眼中那隐忍的恨意所带来的惊讶取代了。
他猛地意识到,白青青恨他——在她心中,自己不配文贞这条性命。
这反倒让他心里好受了些。
他平静下来,“你做这一切不是为了救我,你究竟想做什么?”
“不是为了救殿下,却一可让樊家太子下马,二可让百姓识得天家真面目,三可痛击皇帝,一石三鸟。”她颇有些讽刺地瞥了琅邪一眼,“还可保住一支杨家血脉。”
“天下难得太平,你为一己私欲害无辜之人,害天家动荡,害陷黎民于水深火热,不觉得太自私了么?午夜梦回,你就不怕良心不安?”
“殿下一路走来,瞧这天下果真太平吗?
“上天怜悯,赐了百姓几年风平浪静,可到去年,好运已被尽数收回了,天灾不断倒不算什么,‘尧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这是老天爷的安排,我等凡人不可逆天。
“可太平之下,可怕得多的人祸暴露无遗:赋税仍让普通百姓吃不饱饭,官兵包庇勾结搜刮民脂民膏囤为几用,劳民伤财的战争不断爆发,百姓被生生饿死,杀死,冤死……可朝廷在做什么?在内讧!皇帝日日做着他的长生梦盛世梦,残害忠良,任用奸佞,而后上行下效,诸如齐县县衙粮仓这样的腌臜事,不过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起!盛世之下,这才是水深火热。
“是,杨骅是暴君。可樊宏举便好了么?他是个伪君子,他让他的百姓卑微可怜,欲哭无泪,他能得一时民心,不过借杨骅之恶掀起的东风,又恰巧碰上几个贤臣能将,可此人一无治国之才,二来气量太小,您以为他真是喜欢他的大儿子才栽培他?您以为他的二儿子为什么讨不了他欢心?他为何不干脆一开始便杀了西郊众人?我恨他,不止恨他害死我的父母兄弟,害我一族亡尽,我恨他容不得旁人质疑,又桩桩都要掩盖,我恨他视百姓为刍狗,我恨他祸国!”
她好像从梦中醒来,撕开假面,泣血般地控诉着。好似在那个人之痛上,还有一种更深沉的疼痛。
琅邪摇头,“你说人祸,那你用无辜之人的性命去搅乱朝政,难道便不是人祸?你口口声声说天子视百姓为刍狗,可曾想过在你这些盘算之中,太子,文贞,陈申,文峥……那四百六十八条人命,不也被你视为刍狗?”
“文峥是奉旨自尽,陈申是无辜被斩,文贞是为殿下而死,至于太子和那四百六十八条人命,他们每个人的死,我脱不了干系,可都因狗皇帝而起!”
琅邪不料她竟无丝毫悔改之心,大为震惊,“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再给殿下说个故事吧。
“那还是我第一次去宫里见姑母时的事。”
“那天,领路的丫鬟临时被叫走,由得我一个人胡蹿乱走,我也不知怎么就走到了一处花园,碰到一个穿着龙袍的男人,坐在松下石凳上,男人面相凶煞,像个要吃人的修罗,我躲在暗处连声也不敢出。
“直到他开了口,才意识到这人是我的姑父。我心里好奇怪:虽然我从未见过他,可照姑母所说,他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他……应该更加不苟言笑,气定神闲,喜怒不形于色......总之,不该像那样,像被气坏了,又像一点办法都没有,像遇到了天底下最大的难题一般——可他面前只不过是站了个只到他腰间的少年。”
琅邪已猜到那少年是谁。
白青青嘴角浮起笑意,“殿下猜最后怎么着?”
“……他们就那样一个哭着一个凶着,僵持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皇上先败下阵来,先望了望四下无人,才蹲下身来说,‘哭什么哭,朕身为皇帝,掌管天下大事,还能全丢下来陪你喂鱼?’
“那少年哭得话都说不连贯,连着控诉好一阵才能听清,他说‘我不管,你都答应我了,还当什么皇帝……’然后,又过了很久,很久很久,我看见姨父烦躁地抱住了那个少年,苦笑说,‘不当了不当了,总有一日不当了……’”
她学他说话,似乎觉得好笑,“您瞧,杨骅是暴君。真是如此。一个人做的事,说得再怎么动听,时间久了,百姓心中有数,吃不饱穿不暖,要那些疆土那些运河,又有什么用?不……”
琅邪打断她,“你扯这些做什么?”
白青青望着他,“我要说,这些做皇帝的人,口口声声自称君父,自称天子,实则是最大的谎言。”
“谎言?”
“没错,谎言。起初他们想要百姓爱戴,他们享受做仁君的快活,可当有朝一日他们厌倦了,想要女人,他们便开始淫.乱,想要权力,他们便开始压制,想要嗜血,他们便开始屠杀,甚至当他们不想做这皇帝时,便可不做皇帝……征兆?没有一点儿。一夜之间子民便可尽数沦为蝼蚁——而就连此事,他们也要让愚民自己相信,这是上天的旨意。天子?这就是天子,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当日世子看穿了这一点,他是想亲手毁了这皇宫的,哪知临到头了,他又舍不得将杨骅的江山付之一炬,硬是拱手让给他人,美名其曰改朝换代……呵,好一个改朝换代,我的母亲自尽,父亲兄长下狱被折磨致死,妹妹也不知被弄去了何处,这改朝换代对我而言,说是国破家亡也不为过……而最最可笑的是,世道并无丝毫好转,天子仍是天子,高高在上地粉饰太平,实际底下竟是卑鄙勾当!历来如此,今后亦将如此,不会有丝毫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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