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确实还活着,不过看起来,也实在离死不远了。
月清尘垂下眼帘,心中却蓦地一松,索性顺着神庙前的台阶一层层往下挪动。他走得很慢,几乎是一步一顿,这一段短短的距离不知走了多久,等到终于走到君长夜面前时,眼前已重被一片模糊笼罩,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
月清尘觉得自己大概也离过去不远了。
他侧身扶住一块石碑,先努力将胸腔内满溢的铁锈味道压下去,接着打算俯下身去探查君长夜的情况,可等他向前再迈一步,却忽然踉跄一下,像被什么绊到,整个人晃了几晃,竟再也支撑不住,一头向着那昏迷之人所在的方向栽倒下去。
不远处一条小章鱼怯生生地收回被月清尘踩痛了的触角,自觉好像做错了事,忙不迭缩回石缝中去了。毕竟作为一只妖精,它还太小了,实在是没胆子觊觎君长夜的血,刚刚只是被对方身上的一团白毛吸引过去,但见有人过来,身上气息还威压极强,自然还是快快跑路的好。
至于那团白毛,似乎是,一只毛茸茸的陆生生物?
月清尘虽然眼睛看不清楚,心里却清楚,方才离得已经很近,自己这一倒势必直接倒在君长夜身上,此刻自新接触到的地方感受到的滚烫触感,也全是来自那个昏迷不醒的人。
他在发高烧。
月清尘轻轻抬起头来,感觉到抵着自己鬓角的那截下巴有些硌得慌,可胸腹间却柔软而富有弹性,先前那三条尾巴的白狐已经缩成小小一个白团,正安静地趴伏在君长夜胸口,为他疗愈霜寒剑造成的致命伤口。
可他在发高烧。
刚才积蓄的力量耗光了,一时半会间即便想起来也是徒劳,月清尘索性往旁边挪了挪,肩并肩跟对方躺在一起。实际上,如果这时有人从对面远远望过去,会看到月清尘同那小狐狸一样安静地躺在君长夜身边,头颈略蹭着他的胸膛,将男子圈在自己双臂间形成的一片浓郁白雾之中。若脸上的表情再甜蜜些,便宛如一对货真价实,又如胶似漆的恋人。
遥远的海平面仿佛静止,像仲夏的星月夜,连风都不忍心惊扰。一颗星子温柔地坠落下来,月清尘伸出手去,星星无声地摇摇头,又很快隐没在天际,他便将那只手收回放回胸前,默默许了一个愿。
其实那只是海蛇的眼睛,月清尘看不清它的轮廓,便以为是从天上坠落的流星,就像小时候和妈妈一起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到的那样。
他已经好久没见过流星了。那些曾深切地爱过他的人,也已经从这世上离开很久很久了。
可即便如此,他仍自觉比君长夜要幸运得多,若没有曾经得到过的那样多的温暖和爱作明灯,又要鼓起多大的勇气,才能孤身面对人生中仿佛永寂无声的漫漫长夜?
月清尘闭上眼睛,将全身气力尽数凝结在双臂间那圈白雾之中,不管之前有过多少恩怨,毫无疑问,这一刻,他不希望君长夜孤零零地死在这片深渊之中。
在海洋深处,人们往往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逝,月清尘不知自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过了多久,才终于感到身边那股灼人的热浪退了下去。可与此同时,他觉得眼前那片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浓雾已经完全遮蔽了一切,身体里好不容易积蓄的力量,也再次用尽了。
“我撑不住了,”他疲惫地笑了一下,声音里透着浓浓倦意,“如果等我醒过来,旁边那些东西还没有把我们吃了,我就想办法带你离开这个地方。”
“如果相反……不要怪我。”
几乎在最后一个字出口的瞬间,月清尘再度失去意识,陷入了近乎昏迷般的自我修复和沉眠中,自他身体内流泻出的那片白雾却没有消失 ,仍旧忠实地守卫着身旁人。
又过了不知几个昼夜的时间,君长夜的手指才终于颤抖几下,却没有很快醒来,反而将身子一点点蜷缩起来,两道眉峰痛苦地纠结在一起,低声呢喃着:“别去,求你,求你,别丢下我。”
第164章 了前尘
君长夜醒过来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这之前,他梦到自己身陷在一片火海之中,五脏六腑在火焰的炙烤下险些化成飞灰。他虽在某些时刻有壮士断腕的决心和勇气,可也不想拥有被烧成灰这种难看的死法,因此即便在昏睡中,仍觉得惴惴不安,几乎喘不过气来。
可很快,君长夜却觉得被一股熟悉的气息包围。这感觉清冷又柔和,像冬日初雪,又像自绝尘峰顶飞掠而下,冰寒却无意伤人的风。
那是他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慢慢的,胸口那片凝滞的痛楚解开了,周围此起彼伏的火焰也渐渐熄灭。君长夜在烈火燃尽后留下的灰烬深处,看到了一只凤凰的雏形。那幼凤的影子逐渐变形拉长,却变成了一个女子的模样。
苏羲和笑容恬淡,慢慢俯下身子,在他额前亲了一下,就好像他还是最初安睡在她怀中的小小婴儿,然后思考片刻,道:“你的名字……就叫长夜吧。”
长夜,是与白昼和光明完全相反的,从没诞生开始,就不被人期待的存在吗?
君长夜默默地想:你对我没有任何期待吗,母亲?既然不希望我得到幸福,为什么还要把我带到这个世上?
仅仅作为记忆存在的苏羲和听不到他内心所想,自然也不会回答,她只是若有所思般抬起头看向远方,在那里,一座通天白塔高耸入云。而在遥远的天边,白塔上方,突然坠落了一团即将燃尽的火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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