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己的生活看似美满,得意,是被众人捧在手心里的圣女和小师妹,但其实,她什么都没有。从小便被兄长当作嵌入修真界内部的一根暗钉,纱缦华的存在与身份绝不能与人言,是以她只能孤身一人,长年独立于危墙之上。师父和师姐对她的关心越无微不至,她就越觉得惴惴不安,如同被架在火上灼烧。
凭什么她们可以肆意地笑,可以任凭心意选择爱人和被爱,她自己最真实的感情就必须藏着掖着,对待师父要曲意逢迎,对待同门要彬彬有礼,一举一动要无可挑剔,还要时刻小心提防,不能被人发现自己其实是魔。
凭什么,她就只能做个永远带着面具的无心者?
起初纱缦华同意做这枚暗钉,是出于内心深处对兄长的崇敬和爱。她的确是心甘情愿踏出魔域,只为兄长寻找能够治愈封神刀伤的灵药,而主动服下减缓生长的药,伪装成被大蛇衔回窝内的孩童,后来也顺利被顾惜沉救回浣花宫去,抚养长大。
可这份敬与爱,却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变了味道。
第216章 独角戏
是从什么时候, 开始变质的呢?
后来有一次,景昭倾凝碧宫之力,亲赴南疆穷山恶水之地,为魔尊找来一味灵药,辗转送到纱缦华手中。那时她已近二八年华,快有近十年未曾见过兄长,于是,面对前来取药的魔族长老,纱缦华很自然地提出想回一趟万古如斯,想回去看看他, 想回去照顾他,即便他身边有婢女和随侍,也终归不及亲妹妹来得体贴入微。
她本以为那长老会很爽快地答应, 谁料对方却迟疑了一下, 并未立刻给出答复。纱缦华察觉不对,立刻追问, 是不是兄长出了什么事。对方面色凝重,捋着胡须沉吟片刻, 回答说在尊上恢复如初前,他们兄妹二人,还是不要见面的好。
那长老虽修为算不得上乘,却是个难得能料敌于先的智者, 且虽为魔身, 却极精于人情世故,纱缦华近年来的表现,他都看在眼中。想必后来发生的一切,他在那个时候, 就已经有所预料了。
壮年不复的枭雄,引人垂涎的荣耀,孤星阁内空悬的那个至尊宝座,早已引得无数魔族在暗中蠢蠢欲动。魔域荒芜,不生灵物,魔尊恢复修为所需要的灵药,绝大多数都是来自外界的,其中近一半,都需要经过纱缦华的手,一个小女孩在年幼时对长兄的崇敬,可以是出于对力量的敬畏,可以是出于对宠爱的迷恋,若力量和宠爱全都不复存在,那这份崇敬,还能持续多久呢?
若魔尊与圣女兄妹离心,那本就暗淡无光的魔域,还有何前景可言?
如同美人迟暮不许人见,英雄白头,同样是人间一大憾事。若这老人对自己尚有用处,身边人或许还能不离不弃,若无用,甚至还要自己带来久久无法摆脱的枷锁,那大多数人的选择,都是只有弃之一途。
这并非出自恶意揣测。只是纱缦华的心太冷,行事又多有残忍乖张之举,仿佛不懂感情为何物。若真见了魔尊如今的模样,会怎样表现,实在难以预料。
后来发生的一切证明,那位长老是对的。
虽被拒绝,纱缦华却还是自己收拾了包袱,跟师父告了几天假后,就不声不响地混进了魔族自西域去北疆的车队。她在顾惜沉门下修行多年,在同辈中算是修为佼佼者,若真有心,又岂是区区几个低等魔族能发现并拦得下的?等那长老发现时,已经为时已晚,只得长叹一声,任她去了。
可等她真正见到那位魔尊的时候,却发现他与自己先前想象中的,全然不同。
纱缦华尚且年幼时,时常觉得兄长意气风发,就如同魔宫外最高的那座贡拉雪山,永远也不会倒。他那么高,高到自己要拼命踮起脚尖,才能够到他的腰间,要仰起头,才能看到他满含笑意的双眼;他有一双世间最有力的臂膀,单手就能将她拎上肩膀。他时常让纱缦华坐在自己的肩上,带她去魔宫最高处的尖塔,看旭日东升,繁星渐落。
可眼前这个缠绵病榻的枯槁老人,是谁?
他瘦得没几把骨头,曾经锐利至极的双眼,如今浑浊不堪,或许是侍女擦得不及,口中身上已经满是涎水。他看到她时,眼中似乎亮起些微光芒,似乎还认得她,还想起身来抱她,却被她嫌恶地闪避开来。
或许就是从那一刻,纱缦华开始恨起那个曾经坐在尊座上的男子,恨他为了他自己对离渊留下的那把刀,对天界那虚无缥缈神位的痴心妄想,强加给她这样一种言不由衷的生活。
纱缦华曾经以为,自己是在爱上君长夜之后,才动了要想让他取代兄长的念头,才动了想帮他站上魔界至尊之位的念头。可其实仔细想想,并不是。
即便没有外人介入,她也不想再与那副令人生厌的残躯共处一室。
而魔尊沧玦之子携封神刀归来,要为父母报仇,不正是最好的借口,和最好的选择吗?
只是纱缦华没想到,君长夜,并不是可供她随意控制的傀儡。更没想到,原来苏羲和虽然早已陨落,却早料到她的儿子虽此生注定不凡,却也注定坎坷,迟早会有这么一场为人族所不容的劫难,便早早为他铺就了一条后路。
当年她应下沧玦之请,尽力留了刀煞残魂在墨玉间休养生息,若干年后,荒炎亦护佑着她的孩儿,在魔族跌跌撞撞地成长为一方巨擘,两相照应下,也堪堪算是扯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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