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吾依旧不肯抬头,隔着透明罐体, 池渔看到她在颤抖。并非字面意义上的肢体震颤。几次眨眼间隙, 映在眼皮上的视觉残留只剩一片朦胧, 罐笼除了掺杂着血色的雾体, 看不到人形神兽的存在。
耳后阵阵冷意, 有时候又突然像沸水迸溅似的一烫。
——神兽维持不住人形了。
玻璃棺材将白发轮椅男封锁在方寸之间,然而站在他的角度,他同样把世界隔绝在玻璃棺外。
他丝毫不忌惮外来者采取行动, 破坏或终止他正进行的一切活动,抑或干脆取了他性命。
这里是他的私人领域, 一切尽在掌握, 便十分的好整以暇, 旁观囚徒想法设法逃离现下处境, 却又屡试屡败, 无能为力。
加诸心理的酷刑比身体上的束缚更为煎熬, 施与精神的禁锢往往更无懈可击。
所以池渔一开始就知道最好不要碰那根连接罐笼和玻璃棺的U型管。
尽管管体只附着四根黄铜色金属线,看起来脆弱得不堪一击。
可除了蔽体衣物,带她来的那帮人连吊臂带都拆去了。
大约是天花板垂下的诸多管道作怪, 即使中间矗立一座玻璃房,高而宽敞的空间仍显拥挤。
池渔找不到可以利用的工具。
而她明知道那管子绝不像表面看来的那样无害,易折。
管内流动着纯粹无瑕的乳白光晕,是从神兽身上汲取的能量或者什么。偶尔,一两缕血色突兀出现,但很快会被蒸汽又似液体的乳白色消融。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池渔觉得罐笼内的血色比之前淡薄,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几乎被雾气淹没的陶吾,缓缓举起手。
“让我看看你。”
她握住了罐笼上方U型管,她猜测那四根通贯管身的金属线是类似高压电的防护措施。
果不其然。
“年轻人,总得吃点苦头才晓得莫要轻举妄动。”
轮椅男通过扬声器将声音填满空间,语调慢而柔和,回音袅袅,显出长辈对待晚辈的耐心宽容,而非警示。
池渔半跪下来,右手撑着罐体滑坐到草坪上。
电击是种瞬间体验,所以这不仅仅是电击。
半身像是被长针穿透了,而针刺带来的不仅是痛,实际上,痛在其次,她像是被人按在针尖铺成的床板上反复摩擦。
和她当时在屠宰场狙擊以及折磨杀手何其相似,给出的希望之门最后其实通向绝路。
她弓起身,额头贴上罐体,“你看我一眼呀,陶吾吾。”
陶吾的手动了动。
池渔很喜欢那双手。
比她长出一个指节,却看不出骨节,指腹柔软,蕴含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力量,同时具有无可挑剔的美感。
不知何时起,她已习惯了陶吾时不时的碰触——传递着无限的温柔和暖意,让她平静,安定。
“天池山送老祖宗最后一程,我一直在骂池亿城。我怎么可能把老祖宗送到山顶。然后老陆帮我找了个搬运工,就是你。他很鸡贼,跟我强调你叫陶吾。很长时间,我都以为他想让你刷脸刷名声,这样有活了,能很快想起你。”
“那时候他就在提醒我什么了吧。”
“陶吾,梼杌。”
“后来我搜过陶吾,结果无意间发现了‘梼杌’。也不算无意。只要在搜索栏输入[taowu],联想关键词就是梼杌——上古四凶,和饕餮齐名,残暴首领,败家玩意儿,纨绔子弟。”
“可你不是‘梼杌’,你是驺虞,是上古一国求之不得的仁兽祥瑞。为什么偏偏落到我这里?”
“我不可能不去多想啊,陶吾吾。”
“我一直想,如果当时我复仇成功了,我杀了那些人,后面我会做什么。如果我下手干净,没有被正法……现在我一定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这样也不错。呵。”
……
池渔近乎气声地低语。她知道陶吾听得到。那一缕轻飘飘的风弄盘桓在耳后,亟待越雷池般的噙咬她耳垂。
光影晃动,她不无欣喜地抬起头,陶吾的左手印在罐体另一侧。一双手隔着冰冷的玻璃紧紧贴合。
现在,关节处依稀看得出骨节。血肉化成了被输送到另一端的雾气,薄薄的一层皮根本包不住骨骼。
陶吾的面孔在朦胧的雾气间若隐若现。
她瘦得几乎脱了相,澄黄的圆眼睛显得格外大,因为失去了往日的明亮光彩,看上去竟有些骇人了。
难以形容刹那间的心绪:汹涌激荡的愤怒和不悲不喜的死寂泾渭分明,并列在左右心房,或者大脑某个控制情绪的区域。
池渔这时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找到陶吾。
无论老陆以什么目的让陶吾接近她,甚至可以说送给她,但既然送给她了,那么陶吾就是她的。
她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方式伤害她。
任何。
陶吾给她一分的关护,她便要回以十分的宠爱。
更何况,陶吾从一开始给她的就不只是可计量的一分。
池渔久久地凝望那双眼睛。含着笑,将幡然了悟的信念送到眼底。
陶吾接收到了。
比平时黯淡的眼睛悄然燃起光芒,被上方管道吸收的雾气凝滞片刻,返回来覆盖她贴在罐体上的手。
接下来却是几次震颤般的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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