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啊,既然名号给了小女儿,别的可以将就将就,过几年等她长大了再说。
然而就是去年夏天,他才晓得因着那名头,他那小女儿从小被人作弄。难怪小渔儿从小老是一副阴沉沉的,不大活泛的样子。
他想,原来他池亿城挣下的家业已经到了儿女们抢破头也要让别人拿不到的程度。
他这一生稀里糊涂地过了,但过去的一年两年,他后知后觉到了算天命的时候。他好些个孩子老的老,病的病,他也送过好几个黑发人。
小江不在其中。
他没有送他那英年早逝的妻子。
甚至没看她最后一眼。
当时是被什么事情耽误了?池亿城想不起来,只记得没有挚爱过世的悲痛。娶小江是捱不过对方的苦苦哀求,他又是个心软的、相信善恶有报的人,他着实为小女儿破了好大的例。
破了好大的例。
恍惚间,池亿城眼里风云突变。
他看到了年轻貌美的亡妻。
这幅尊容称不上貌美,他想。
大雨滂沱,落进幽深地井的瀑布般的水流溅出水沫子,一点点打湿镜头,女人的面容被结成条状的头发遮去大半,露着跟面色相去无几的嘴唇,还有黑黢黢的眼眸子。
女人失神地望着对面的小女孩,应该是小女孩,因为她也是长头发。
是小渔儿吗?
池亿城带着凳子往前挪,想认出那个麻杆似的孩童是不是他的小女儿。
应该是。
因为小江朝她伸出手,弯着蓄了泪珠的眼睛和眉毛,让小孩过去,到她怀里。
小孩不愿意,小孩一只手攥着什么,一只手抱紧了自己单薄瘦弱的肩臂,拼命摇头。
头发甩来又甩过去,甩出一串串黑点。
池亿城摘了眼镜,揉揉眼睛,视频不知道是什么设备拍的,模模糊糊的,色彩又淡,看得很难受。
井很深,亮光从特别高的地方打下来,堪堪照明了一小块区域。看得出一大一小两个人都站在水里,水到了小江脚踝,在她俩中间,有一张铺开的红雨衣。
注意到雨衣,画面陡然间辨得出色彩来了。
池亿城再戴上眼镜,赫然发现小江有点儿不对劲。
她在流血。
血可能是从耳朵也可能是从脖子后面流出来的,浸透了衣物,滴滴答答落进水里,落上红雨衣。
小江招不来对面的小孩,看来是生气了,一跺脚,一抹脖,手上顿时多了斑驳的暗红。
她发了狠似的冲过来,举起小孩的手,从她手中夺下一只闪着光的东西。
是刀!
小江用力摇晃小孩的双肩,脑门蹦出青筋,脖子上也凸出好粗的一根血管。
她张着嘴,翻来覆去重复着几个字眼。
池亿城试着用口型复述。
——“来吃啊!来吃啊!”
他那年老又迟钝的神经还没能弄明白发生了什么,画面又是一变。
小小渔儿蹒跚地走向镜头,到了镜头前,喃喃地说:“妈妈死了,我害死了妈妈。”
她的下巴,她的牙齿上,都是血。
看着定格的画面,池亿城陷入对往日的追思和深深的迷惑。
——他当年,到底为什么没去见小江最后一面,没送她最后一程呢?
作者有话要说: 干脆分两章了。
下章在修,明天看吧。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六章
失忆是个老套的梗,抛开剧情需要的狗血成分, 其实在日常生活很常见——有多少人记得自己九岁十岁那年秋天的某一个周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笑得肚子疼,为什么难过得哭鼻子。
而除了不可逆转的生理萎缩性失忆如阿尔兹海默症, 多数记忆仍存在大脑或者说意识深处,等待被触发。
所以池渔很少为自己的失忆而困扰——既然是失忆,总归还会有想起来的一天, 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
对的, 她一直都知道认领江女士遗体那天之前, 她有三天的记忆是缺失的, 像被勺子挖了一个小坑的冰激凌, 尽管不仔细看难以辨识,但她知道那块被掏空了。
过去十多年,她无数次梦到那次瓢泼大雨, 梦到江女士披着红雨衣艰难走进雨幕。这是她对江女士最后的印象。
第一条视频,应该就是她缺失记忆中的一部分。
池渔本以为视频能够刺激她恢复记忆。然而遗憾的是, 她对往事的印象仍停留在江女士去而复返, 在窗外的一张苍白而模糊的脸。
视频委实短了些, 两段加起来总共不到四分钟。
当事人尚自意犹未尽, 旁观者却已山崩地裂。
血缘上法律上的一家人好像忘了今天是除夕夜, 忘了来这里是吃团圆饭, 没有人顾忌场合时机,把宴会厅吵成了一锅沸腾的厚粥。
“噢哟,妈妈受了伤, 小孩手里拿着刀,不赖自己说害死个人咯。”
“亏得以前跟医生说发烧烧糊涂,记不起来了。”
“小江怎么生了这么个乖张的讨命鬼,要不是有视频,老九哥真是冤死了——哎,谁拍的视频啦,不早点拿出来?”
“前面是老九哥处理后事找到的监控,后面那段我拍的。听说一直联系不上江阿姨,又赶上台风天,老九哥就让我们都出来找人,结果只找到小……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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