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前两首乐曲呈现出来的规律,和世间绝大部分秘籍的递进法,越到最后的武学便越难也越强。所以杜云歌才会如此认真地让薛书雁专门去准备琴室,生怕因为准备不够充分而出什么岔子。
可在这首曲谱上记载着的,却完全不是什么杜云歌想象中的,“集天魔妙音之大成”的乐曲;只不过蕴藏在字字句句中的血泪与哀思,却远胜过之前的任何一首。
如果说“归雁”里蕴藏着的,是对久别归来的远行人的思念和祝福;“逆旅”里蕴藏着的,是“有生之年,逆旅一曲,方不负我天魔妙音千古无双”的滔天战意与骄矜;那么这首名为“悲歌”的曲子里,便是满满的、刻骨的、甚至透过凌乱的笔迹和断断续续的墨痕,便能感受到的无穷尽的悲伤。
哪怕跨越了生死,跨域了百载时光,那种痛断肝肠的悲伤,也能够通过这首乐曲,明明白白地传达到后来者的心上。
薛书雁伸出手,轻轻摸了一下杜云歌的眼角,低声道:
“你哭了,云歌。”
杜云歌伸手一摸自己的脸,这才发现自己的眼角,不知何时,原来已经缀有了一滴将落未落的眼泪。
她握着薛书雁的手,半晌之后才轻声答道:
“那不是我的泪。”
“我一生圆满……没有什么好难过的。”
剩下的半句话,哪怕杜云歌不用说出口,和她心有灵犀的薛书雁也能感受出来:
那不是杜云歌自己落的泪,是她为杜抱琴而落的。
——人人都说悲歌可以当泣,原来真真不假。
这份手稿上虽然只有悲歌这一首曲子,可是厚度却和另一本没什么差别,归根到底,还是里面记载了一些只能给妙音门自家人看的事情:
那是杜抱琴和楼西月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年岁里,唯一一点不能记载于史册里的东西。
如果这个消息传出去的话,只怕天底下所有的史册都要重写了,无数史官们都要以头抢地,大恨为什么自己没有第一眼看到这份手稿,而学者们围绕着昔日的女皇为何终身未婚、她针对妙音门的种种举措究竟有何深意的讨论,便也可以在这份手稿里记载着的真相下,画上一个句号:
如此种种,皆因杜抱琴与楼西月曾为眷侣。
当年还不是妙音门门主的杜抱琴,遇到了在宫中郁郁不得志的帝姬楼西月。
那是何等命中注定的邂逅。两人一见如故,再见倾心,一方甚至不用将话语说出口,另一方便完全明晓她的意思;仿佛她们生来便是为彼此而生的一样,不管是从脾气到志趣再到学识,没有一处不匹配,没有一处不相投。
既然是意气相投,便能互相成就。
她们之间的相互成就到了什么地步呢,甚至杜抱琴在每晚夜探皇宫的时候,随手写下的曲子,便是后来天魔妙音第一首“归雁”的主调;而楼西月为杜抱琴做出的努力,终于惠泽至今,那便是眼下,同性亦可互结的法律的雏形。
两人甚至曾并肩作战,联手御敌,将来势汹汹的胡人大军最终拒之中原之外。经此一役之后,胡人死伤惨重,再加上一代明君楼西月法令得当,曾经嚣张得恨不得用铁蹄将整片中原大地都踩在脚下的胡人们,数百年过后,都再不敢像以前那样,大张旗鼓地入侵中原。
而身为杜抱琴和楼西月两人定情信物的九霄环佩,便也是在那场战争中遗失的。
九霄环佩遗失之后,杜抱琴本就在战场上劳心劳力,身体受损,眼下更是不能轻易动用天魔妙音了。朝中本就不看好她和楼西月的大臣们便联手进谏、以死相逼,以天下苍生与楼西月的皇位要挟,把杜抱琴生生地逼回到了忘忧山上,从此终身再未曾下山一步。
而楼西月唯一能做的反抗,她在权力倾轧之下唯一能够为杜抱琴做的事情,便是从宗室中领养了个男孩儿立为太子,同时推行通婚法令,终身未婚。
杜云歌这才反应过来,在七绝峰下面的那个山洞里的房间,它的另一个主人是谁——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会无别离。
两人之间留下的、唯一一点联系,便是刻在山洞里的那个小小的标志了。
不管是簪花小楷曲谱上,龙飞凤舞略显潦草的批注,还是那个丑丑的小狸奴,都是楼西月的手笔;而在两人彻底分离之后,杜抱琴便也用了这个标志,作为自己埋骨处的第一道封锁,以此来试探后人,究竟是为了寻宝而来,还是为了探寻未解的谜题、被修改得面目全非的历史而来:
你知道么?
我希望你能知道。
而且我更希望知道了这些事情的,是妙音门的人。
生不能同寝,死不能同穴。
在得知了女皇驾崩的消息的那一刻,杜抱琴便死意已决。她交代了所有后事之后,便孤身一人去往七绝峰,下去山洞之后砍断了绳梯,将剩下的半本曲谱放在地下,驱动机关封门后,在早就为自己准备好的坟茔里服毒自尽。
已经化作了一具白骨的她就这样沉默又安静地坐在这里,从那已经开始泛黄的骷髅头上还能看出,杜抱琴死前,是望着皇陵的方向的。
仿佛她的目光能跨越千山万水,能够冲破一切阻拦,去寻找她死去的、毕生的爱人。
时过境迁,转瞬百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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