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扒拉了两口,不愿拖拉,便开门见山道:“我这一趟……”
“你这一趟,究竟做什么去了?竟是挣了这许多?”媳妇一面舀汤,一面道。
“挣,挣?”涂老幺结巴。
媳妇笑道:“李家姑娘差人送来了结的工钱,我没敢动,搁在那灶台上,可掂了掂,竟是沉。”
涂老幺一口饭梗在喉头,转脸望着灶台上报纸包裹的方块发怔。
四九城的胡同永远闹腾腾的,说书人一个惊堂木,荒唐言从唐宋一嘴便至了明清,一出玄武门之变是讲了七八百回,可仍旧回回人头攒动,撑着扁担的挑夫,抱着幼童的婆妇,纷纷挤在当口朝里头看。说对面便是一个滚着热汤的茶肆,阿音嫌弃酒楼的茶汤不好吃,便又拉着李十一至这茶楼来。
大腿宽的粗板凳短了一个脚,前后咯噔咯噔地晃着,蹬着棉布鞋的小腿略有了些纤细修长的样子,白皙的脚腕不经意露出来,在寒冬中透着淡粉色,凸出来的踝骨同凹进去的跟腱两侧贴合得十分漂亮,在暖阳中明晃晃地灼人眼。
半大的两手抓在板凳一侧,宋十九依着凳子的缺角左右晃,晃得茶摊儿的老大娘忙上前来,笑道:“我的姑娘,可别摇了,当心跌着。”
眼前的姑娘十岁上下,红绳绑着粗辫子,黑乎乎的脸蛋子似抹了煤灰似的,五官倒是十分标志,翘鼻娥眉,一双檀口粉嘟嘟的,最招人的莫过于那双眼,圆溜溜的杏目,眼尾却卧凤似的往上挑,根根分明睫毛掩着饱满亮黑的眼珠子,天真中透着未开化的风情。
对面的阿音笑道:“青嫂,不打紧,若摇坏了,有人赔。”
她笑吟吟地望着李十一,一只玉手撑着脸颊。
李十一不搭腔,抬手将摇晃的板凳按住。
青嫂道:“原是十一家的姑娘,从前倒是未见过。”
李十一道:“表亲家的妹妹,十九。”
“听着是一家。”青嫂笑道,在围裙上揩了揩手,便要转头去看茶,才刚挪了步子,又想起了什么闲篇儿,问李十一:“十一,你这几日出摊儿不曾?”
“这几日有些事,烟摊儿收了。怎么?”
“我听我男人说,有位小姐寻你,日日在你烟摊儿旁候着。”青嫂道。
李十一皱眉,青嫂惯会察言观色,寻常人家喊“姑娘”,若用了“小姐”,那必定有些来头。李十一谢过青嫂,同阿音交换了几个眼神,便领着宋十九往平常出摊儿的巷口去。
宋十九跟在后头。为防着她再长,鞋子穿得有些大,挂不住脚后跟儿,一走便啪嗒啪嗒地拖着,令她跟得十分勉强。她见李十一迈着长腿走得十分利索,不高兴了,索性止了步子,委委屈屈地咬着嘴唇。
李十一听身后没了动静,转头瞧她,宋十九仰脸问她:“你不牵我了?”
阿音将身子往街边儿的灯柱上一靠,抖抖绢子瞧热闹。
李十一道:“十岁了,不牵了。”
可她才活了几日呀。宋十九不服气:“谁说的?”
“我娘。”
宋十九没了法子,伸手拽住李十一的袖子,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李十一好似放慢了脚步,令她走得没那么吃力了。
至巷口,远远儿地果然见一位姑娘候在那里。只一眼,李十一便明白了为何青嫂方才的神情那样复杂。这姑娘于冬日的晴天里撑着一柄象牙骨制的伞,伞柄满工镂刻牡丹,伞面是纯黑的缎子,倒没有什么别的花样。她身着淡蓝色洋装套裙,外头一件羊绒织的精贵大衣,苍白的手腕从羊皮手套里露出来。
李十一慢步上前,那小姐仿佛认得她似的,转身将伞放下:“女先生。”
她斜戴了一顶时髦的洋帽,黑色的网格遮掩住半个脸。
形形色色的人李十一见过许多,浓墨重彩的美貌也不新鲜,可未有一位似面前之人那样雍容华贵,透着与生俱来的天家气象,欲拒还迎的网格在她脸上画出阴影,带着形同避讳的禁忌感。
偏偏她的嘴唇毫无血气,连瞳孔都似褪了颜色一样淡漠。
她道:“我有一桩心事。”
李十一想了想:“去茶肆里,坐下说罢。”
细小的水柱将茶汤冲得变了颜色,玄武门之变仍未说完,那姑娘静耳听了听,开口道:“我叫阿春。”
她的清音十分动听,带着旧时的绯丽和温淑。
“我有一样心结,令我辗转反侧,郁郁终日,我想不起来那是什么,我只知道,在地底下,在棺椁里。”
阿春的话说得慢,慢得令她眉间的愁绪更加扰人:“我遍寻当地的先生术士,皆无用处。我听闻,南北派后人皆在北平,便不远万里来此,求先生下墓开棺,了我心头事。”
李十一的指头在桌子上无意识地绕着圈,阿音靠在阿春手边的尾指动了动,默不作声地移了回来,翻手捉一杯茶,杯沿抵在下唇,对李十一眼神儿一飞,无声道:“鬼。”
“我是。”阿春慢声细语,点头道。
“人非真人,钱是真钱。”阿春拿出一张房契。
“你说不远万里,在哪里?”李十一问她。
“西安。”
阿春望着酒楼里听书的人群,眼神悠长而深邃。
“长安,我的……故土。”
作者有话说:
《大明宫词》:世事浮沉,无常无情,终我一生,难寻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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