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她如今重掌一副牌,还会不会胡当日那一个呢?
阿罗听明白了,只是她有些恍惚,李十一竟将自己放在了被选择的位置上,甚至被她觉察出了一点可以称之为“卑微”的姿态。
最后李十一望着牌桌子,低声道:“她会回来的。”
阿音皱起眉:“若不回来呢?”
李十一将手上的牌放正,轻轻笑了:“那大概说明,我也并不是那么重要。”
阿音因这句话心里头一跳,仿佛被仙人球滚过似的,生出了细细密密的痛感,因何而疼她说不上来,或许是她从未想过,如此落寞的神情竟有一日会出现在李十一脸上,睫毛在她眼睛下方投射出阴影,薄胎瓷上的瑕疵一样,突兀得令人难受。
又三两日,李十一好吃好睡,看书练字,一如往常,每日下午还出门去逛上半日街。
阿音起先还心疼她一两回,见她风轻云淡日日好,疑心那夜牌桌子上的一席话是个梦。
她伸手摸一把码得齐整的波浪型发髻,胳膊上搭着几件新做好的外衫,这外衫还是前儿同宋十九一齐去挑的料子,做好了等着开春穿,她望一眼十九的浅粉杏花褂子,心里头又堵得慌。
一口气未叹得出去,便被住街角的赵大娘喊住:“音幺妹,买新衣裳哇?”
木门大喇喇敞着,赵大娘坐在院子里的藤编摇椅上,身后垫一个厚实的褥子,头上一顶乌漆漆的防风棉帽。
“是呀。”阿音笑笑,回了一句好。
吴侬软语的,赵大娘最是喜欢,又找了两句话说:“你们家李幺妹今日几时来?你倒是问问,要晚了我便出门了,陈麻子家杀猪,摆酒。”
赵大娘口音很重,总将“了”说成“老”,阿音辨了一会子才听明白,却又不是很明白,问她:“几时来?”
“来什么?做什么?”
她吊着眉梢,觉着“李幺妹”这个称呼滑稽得有些好笑。
赵大娘“呀”一声:“你不晓得?她这两天日日都来,搬了凳子跟我学包抄手。”
说也来怪,李家姑娘是顶聪明的,这一小活却学了三两日,仿佛要精益求精似的。那包好的抄手也不拎回去,只说搁在赵家店里。
“抄手?”阿音愣住。
赵大娘的儿子在街头开小面店,宋十九最爱吃他家的抄手,说皮薄馅大,像圆滚滚的元宝。
她说这话时腮帮子鼓得小小的,阿音将绢子递给她,笑她:“财迷不是?元宝能进你肚子?”
宋十九却收回双手捧着脸,笑盈盈否认:“我不是财迷,若要迷,只是迷十一罢了。”
阿音回神,笑意一下子便散不出来了,僵得十分难看。手里无意识地攥着宋十九的褂子,将冷冰冰的袖子翻过来,又翻过去。
她想象不出向来不爱跟人打交道的李十一说要学包抄手时,是用哪句话开场。
又是不是微微垂着脖颈,将面皮搁在掌心中央,把未宣之于口的期待温柔地包进去。
爱八卦的赵大娘会不会问她,是哪一位这样爱吃这小玩意,竟让她巴巴儿地来学。
而她又会不会说出宋十九的名字。
阿音别了赵大娘,慢吞吞地往回走,到院门前抬头,见正要出门的李十一站在斜阳里,孤清的脸上连不期而遇的错愕都未曾光临。这张脸熟稔又生分,眼神不紧不慢地垂下来,落到阿音臂弯间浅粉杏花的褂子上。
她手上的水杯敞着盖子,缭绕的热气若有似无。
阿音这才晓得,原来有些人的爱意是不吵不闹的,连失魂落魄,都安静得似一杯捧在手里的温水。
第88章 十夜长亭九梦君(十三)
等待让夜晚变得漫长,也令苍穹滋生了许多可能性。
李十一披着鸦青色的褂子,未上楼,只坐在客厅里就着灯雕一个小玩意。手里的木头细细长长,精巧的刀工刻出齐整的鳞片,指头覆盖住顶端鹿一样的犄角,将上头的木屑扫下去。
只雕了一半,她便停了下来。龙是什么模样,她未曾亲眼见过。年画上,书本里,龙眼都恶狠狠地突着,铜铃似的十分威武,可她以刀尖抵着木面,总觉得应当有娇软的眼皮,上扬的眼尾,纤长浓密的睫毛,以及水灵灵的瞳孔。
若是笑得开了怀,还会月牙似的眯起来,有蜜糖堆作的卧蚕。
她将木雕放下,开始想念宋十九。
说起来,宋十九这个名儿还是她起的,当初未过脑子,叫得随意又敷衍。也不晓得她究竟是喜欢听她冷冷淡淡的一声“十九”,还是旁人恭恭敬敬的一声“九大人”。
她的旧友,朱厌,雨师妾,寻常又叫她什么?是阿烛呢,还是阿九?
阿九,阿九,李十一觉得也有些动听。
倒是未曾再介意“九”同“十一”究竟哪个大了。
她将褂子紧了紧,站起身来去厨房倒了一杯滚水,一面吹一面靠在桌边小口小口地喝,抬头看了两回西洋钟摇动的摆锤,随后她将身子直起来,打开门想去院子里走走。
老旧的木门将动静喊得震天响,仿佛开合一回便是割下一块肉。李十一皱了皱眉,抬头却见宋十九站在院子里。
世间有许多令人心动的瞬间都在于“刚好”和“幸好”,好比说方才想念的人刚好出现在面前,而宋十九的出现,也称得上一句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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