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澜夜怔忪了片刻,嘴角嚼着她的话,“好人?”这宫里宫外有说他是魔头的,有说他是刽子手的,甚至还有说妖孽的,独独没有‘好人’二字,倒是个别样的称呼。
他伸手拂了拂曳撒,这是他常有的动作,仿佛那上面有多少尘土似的,望着窗外黑潺潺的天儿,背手道:“夜深更重的,娘娘回去罢,这儿也不缺您一个。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女人,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您说是与不是?”
锦玉浑身一震,猛地抬头望他,什么叫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这么说是打算彻底解决她么?才刚离了鬼门关,如今又要再下去一回?那种濒临死亡的感觉,她这辈子也不想再回味一遍。这人死过一回才知道生的可贵,凌空挂在横梁上哪有踏踏实实站在大地上踏实。
她刚要开口央求,却见他往殿外去了,阮澜夜身形很高挑,腰身细长用金玉绦环束紧,上面垂挂牙牌,据说那是衙门职衔用的,不能离身。
锦玉望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黑夜里,有种颓败的灰心。这下是彻底完了,好好的机会她没把握住,他是宫里的大拿,就连那帮阁老大臣们都要礼让三分,惹恼了他,往后还有什么好日子过?
偏殿进来一个人,风尘仆仆的,锦玉抬袖子抹眼泪,她以为自己眼花,定睛一看,居然是碧蓉。
她不是留在建瓯的么?怎么会来郢都,她三步并两步上前,碧蓉望见自家主子,忙扑上来哭嚎,“主子,我终于见着你了!”
她当时听见主子要升天的消息,吓得魂都没了,她和主子从小一块儿长大,老爷夫人不待见主子,将她送进郢都做皇后,她原以为从此以后就能发达了,再也不用受这些人的气,果然好事哪能轮到主子头上。
宫里死了有名分的妃嫔,家里要有人来拾骨,这是风俗。一般是自家兄弟进京,可这种晦气的差事谁高兴过来,一想到主子就这么不明不白死在冷冰冰的皇宫里,一路上心都要碎了。
锦玉拉她进了庑房,外面人多难免口杂,她是申时醒来的,消息还没有传到宫外,所以碧蓉也是才刚看见她才知道她没死成。
碧蓉哭得不能自已,浑身替她检查着,哽咽道:“前头就听说高皇帝命不久矣,我赶紧赶了来,到聊城的时候才知道主子要殉葬。夫人他们是一早料到会是这样,才撺掇着将您送进宫来,虎毒尚且不食子,再怎么说您也是老爷亲生的,他怎么舍得把您往火坑里推。”
想起这一遭,锦玉满心的委屈与辛酸,到了这时当,只有碧蓉还是真心为她,可她的亲爹呢?她娘死得早,没过多久爹就又续了一房,来年生了个儿子就扶了正,一心一意全都照二房的心思,全然不管她。此番进宫也是二房的主意,家里出了位皇后是何等荣耀,她爹被人迷了心窍,哪管她的死活。
被人这样三番两次欺负,若不是她命大有贵人相助,此刻间她也和那些殉葬的一样,躺在冰凉凉的棺材里。想起来就觉得心都木了,一而再再而三的欺负她,真当她是死人么!
碧蓉望见她脖颈间一道红印子,知道那是上吊留下来的,她如今不能开口说话,碧蓉捏着帕子替她擦眼泪,开导道:“索性是老天爷有眼,您这么好的人,连阎王爷都不收,不是有句话么,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往后您一定会腾达,叫他们高攀不起。”
碧蓉替她检查着脖颈间的伤痕,跺脚气骂道:“这挨千刀的,下这么大死手好作孽么!”
碧蓉是个直肠子,前一瞬还哭得泪人似的,这一瞬就开骂起来了。
锦玉抿了抿嘴,冲她笑了笑,摇头示意她不疼,刚拉起她的手,竟见庑房侧门上进来一个人,穿青白盘领衫,踮脚上前呵笑道:“娘娘,阮掌印听碧蓉姑娘是您以前老家的婢女,就说以后就让姑娘伺候您了。”说着提手拎起一包草药,“这是太医院才抓的草药,本来是要送给咱们掌印养神儿用的,娘娘喉咙不爽快,掌印就差奴才送来给娘娘,煎水熬个把时辰,一天三碗,喝个两天儿娘娘就能出声儿了。”
碧蓉怔怔地,她前脚才进宫,就有人知道了,敢情这宫里传消息都跟飞鸽似的,瞥眼瞧了眼自家主子,狐疑道:“主子……”
小太监见她犹豫,将手里的草药塞在碧蓉手里,脸上堆笑道:“姑娘就收下,这是咱们掌印的意思,好好伺候娘娘才是正理儿,掌印说晚些等事情忙完了他再来。”
晚间再来?有种私相授受的意思,她与阮澜夜加上那日中正殿也不过才见了两回面,哪里熟到了这种地步,她不好多问,毕竟人家才刚救了自己的命,吩咐什么都是应该的。
送人出了庑房,外头天已然发亮,折腾了一夜连骨架都要散了,碧蓉扶她回哕鸾宫,从这儿到奉先殿不远,起先她也是想着人家帮了她,也不好一直歇在床上,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图,但好歹是保住了脑袋。
锦玉睡在榻上,两眼霎霎望天,这东五所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到处都透着阴深深的颤栗,闭着眼回想这两天来发生的事情,她不过才十七岁,就已然将生离死别全都经历过了。
灯台上碧蓉点了青灯,回身收拾从建瓯带来的东西,一面理一面道:“主子和阮掌印是旧识么?我听外头都说是个狠角色,殉葬的妃嫔有几十个,偏偏救了您,倒真是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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