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珏倒像是毫不在意,只是继续道:“那时候,我们几个还在疆北。重华是在十五岁的时候,才被周显恩从离国接回来的。他很温柔,跟谁都聊得来。周显恩就喜欢拉着人打架,军营里面也没人敢惹他这个小霸王。我呢,就满山跑着找草药。只有季彦,他跟我们都不一样。他总是安安静静地,也不爱说话,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们都以为他是个哑巴。
军营里,谁的拳头最大,谁就说了算。我虽然不会武功,但我父亲是随行的军医,所以也没人会欺负我。可大家都觉得季彦是个怪人,再加上他根本不会杀敌,弱不禁风地,所以总会被欺负。
其实我一开始也不喜欢他,他这个人总是阴沉沉。跟他说话呢,老是像犯了错一样躲躲闪闪的。只有周显恩每次都跑去找他,谁敢欺负他,他就和那些人打起来。军营里,没人管你是不是将军的儿子,惹急了天王老子来了,他们也照打不误。一开始呢,只有周显恩那小子三天两头的跑我这儿来治伤,后来他就拖着季彦一起来。
不过周显恩的伤多半都是被他爹给打的,三天两头违反军纪,光是被他爹掉在树上打,都不记得有多少回了。偏偏他又死性不改,为了季彦,不知道跟多少人打过架。
其实那时候我也忍不住问过他为什么要对季彦那么好,他说,因为他瞧不起那些孬种,只会挑软柿子捏,而且多收个小弟也没什么。
后来,一来二去,我们三个都熟了起来。那时候才发现,季彦其实不是哑巴,他会说话。只不过小时候被父亲用炭火烧过喉咙,所以声音嘶哑难听,他本就不擅与人交流,从小到大也没有朋友,久而久之,他干脆就不说话了。他家里兄弟姐妹多,只有他不会说话也不爱笑,所以他家里人都以为他是个傻子。在他十三岁那年,就被他父亲用几个铜板卖到军营里的。”
说到这儿,沈珏低头笑了起来,声音带了几分凄凉,“就为了几个铜板,就把他卖了。”
谢宁也拢了拢眉尖,心下无端端有些难受。那个叫季彦的人,被卖的时候,应该还很小吧。军营里是个什么地方?进去了很可能就没命回来了。
沈珏长舒了一口气:“不过,他们都错了。季彦比任何人都聪明。他总是在思考,在想一些我们都不懂的事情。你别看周显恩现在是这个样子,好像没什么是他办不到的。其实他以前很能闯祸,总是一头热,每次都是季彦去给他收拾烂摊子。到后来他当了将军,季彦就做了他的影子。他那个人很傻,别人对他一点点的好,他都能记一辈子。
周显恩不知道,季彦胆子很小,他是为了他,才拼了命地学习兵法,想着有一日,他能帮到他。
他真的很聪明,是我们几个中最聪明的一个。很多时候,如果没有他,我们可能早就死了。他也是最傻的一个,他连自己都命都算进去了,才保住了我们三个。”
沈珏的声音顿了顿:“季彦死后,周显恩就变了。他以前天不怕地不怕,到处闯祸,拉着别人打架喝酒,招猫逗狗,脸皮比谁都厚。可现在的他越来越像我们三个的影子了,他一个人把所有的事情都承担起来了,因为他觉得一切都是他的错。
当年我们与北戎最后一战,本来一切形势大好,我们四个都在想着如何攻破北戎最后一道防线。那场战役整整持续了大半年,久攻不下,我们做梦都在想着什么打赢这场仗。可陛下却听信曹无衣的话,背着我们偷偷与北戎谈和,甚至下了好几道军令,让我们撤兵。圣意难违,就算心有不甘,可谁敢不从?
连周显恩的父亲,老威远候都被逼无奈,忍痛下令撤军。攻破北戎指日可待,周显恩怎么可能放弃?而且和谈不过是保得一时安稳,终有一日,会再起祸端。所以周显恩他拒不撤兵,甚至差点提剑去杀了曹无衣那个妖言惑众的假道士。
他是镇国大将军,只要他不同意撤兵,就连他父亲也没法。可没想到我们被困在了长林坡,原本说好了,里应外合,分作两股,两头夹击北戎的大军。可到最后只有我们的部队到了,我们就彻底被困死了。不知多少人回去请求援兵,却没有一个人来增援我们,那时候我还能告诉他们援军就很快就到了,可除了越来越多的敌军,还有烧不尽的幽火,再没有任何人到来。
你试过那样的感觉么?我们到死的时候都相信陛下会派人来救我们,直到幽火烧到我们身上的时候,所有人脸上的绝望。哈哈……而我只能亲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的被烧死。”
谢宁抿了抿唇,眼中带了几分难过与不解。和北戎荣那一战,她也是听说过的。她只知道周家军全军覆没,北戎也被破城。却没想到背后竟有这样的隐情,可她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陛下不去救他们,他们是在为大盛出生入死啊?
为什么要舍弃他们?
沈珏抬了抬眼,看着她:“所有人都没了,周显恩的父兄被乱军万箭穿心而死,他最疼爱的弟弟阿昭也不知所踪,甚至连尸体都找不到。而与他并肩胸作战的那些兄弟们,全都被烧成了灰烬。没有人能够想象他回来的时候,他看到这些的时候有多痛苦,他一个人孤军去了北戎王城,刚刚割下了北戎王的头,他以为他赢了。可是他没想到,一夕之间,他什么都没了。
而那一日,正好是他的生辰,我们都说等他回来,给他庆生。他如约回来了,可其他人都不在了。他以前最爱过生辰了,老是缠着我们要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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