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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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已过十四载,如今是1920年秋季,林督理从军中退下做寓公,也有十年之久。
十月十七,秋高气爽,外滩码头人头攒动。
一阵悠长的鸣笛声从江上飘来,游轮在尾声里缓缓靠岸,甲板的栏杆上倚着一个大约二十一二岁的青年,穿白衬衫,一身深棕格子西装,脖子上随意系着相配的领带,梳个锃光瓦亮的背头,正借着手中的望远镜向码头靠后那一排找寻来接自己的家人。
青年的眼光往码头后方放了放,遥遥瞧见一身深蓝制服的周世襄。
他的皮相很体面,皮肤白皙,两道眉横在面上,像是大雁掠过湖泊映下的黑影,睫毛长长,眼睛微合时会落下一道阴影,像极一副中国古典的肖像画。
青年暗自想,不知是怎样有趣的事,使他这样眉眼弯着,像水中的圆月,近而不能及;他面上漾着盎然的笑意,亲切而疏离。
约摸着游轮快停稳了,甲板同码头的人都伸出手向相识的人打招呼。青年收起手中的望远镜,一眼就看到两个仆人拉着一张写着“林”字的绸子,他的父母都坐在后面的汽车里。
他十五岁就去了英国,念了七年的书,如今回到沪城,还是要同父母住在一起的。当然他也可以提出要求要自立门户,可其实他离不得父母,他只想在家里赖着,做个永远不必懂事,不必长大的小孩。
林督理夫妇对这个小儿子,向来宠爱有加,知道他今日靠岸,所以就算着日子,提早吩咐周世襄护送他们一齐过来接他。已是中午,管家递上几块点心给老爷太太垫补了几口,这才见游轮上的人提着行李排队下船,他们忙不迭从车里起身,向前头走去。
管家对照着照片,见迎面走来的青年身姿挺拔,面孔也生得好,高鼻深目薄嘴唇,原该是一副薄情相,却意外地很温和斯文,不带攻击性,戴金丝边眼镜,一身熨帖的衣服勾勒出修长的腰线,显得他几乎有些像西洋人。
管家迎上去接过他手里的手提箱,笑说:“小少爷回来了!”他用手指向身后,“老爷太太都在等您呢!”
这是林督理的小儿子,林鹤鸣。
林鹤鸣松手,道:“严叔辛苦。”就步履匆匆的向前跑去,林督理夫妇正站在前头满眼笑意的瞧着他,他也止不住的笑,冲上去就张开双臂抱紧他们,像一只归巢的猛兽,撒娇地叫:“爸爸妈妈。”
老两口一人一边,一高一矮的抱着他,久别重逢,林太太又喜极而泣了。林督理低沉的声音里透着笑意,问:“怎么在家瘦得像只猴儿,一去西洋就长这么高了?”他实在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小林,看着比照片上还要高出许多。
“爸爸,我出去那年还不到十六,如今我多大了?”林鹤鸣半笑不笑的问。
林督理脑子转得也很快,揶揄道:“瞧你说得,难不成还疑心爸爸不记得你多大岁数了?”
林鹤鸣并不疑心,却还是点了头:“我不在家,你都陪着大哥和小妹,我不问一问,怎么知道您记不记得呢。”这话若换作他的大哥或是小妹来说,保准是要吃个瓜落的,可他知道,由他说出来是无碍的,这是父亲的偏爱给他的底气。
林夫人如今的身高只到得了他的胳肢窝,想要给他擦汗或是摸摸他的脸,都显得有些勉强,听着父子俩在这里打太极,她假做叹一口气,“去了那么久,仍然没有一点长进......”
她的话未说完,林鹤鸣就不干了,立刻侧身为自己辩解:“妈妈你这话说得可不对了,我要是没长进,是怎么把学位拿回来的?”本是质问,可这话他说得底气不足,只因同他一起留学的朋友学的都是理科,工科,商科或是外国文学,偏偏他,出国七年学的是国文和艺术品鉴赏。
学这两个学科在这节骨眼回国,是成不了气候的。
他还不知如何向父母交代。
一家三口被管家引着上车,林妈妈恍然大悟的问:“是做了进士?”
“比进士还要高呢!”林鹤鸣这回有了底气,林督理接话说:“是硕士。”
“都差不多啦。”林鹤鸣打个哈哈。
一家三口聊得火热,周世襄等他们都上完车后才上前去坐在副驾驶位,林鹤鸣看着他头上那顶帽子,愣了一刻,旋即又和父母聊起来。
周世襄一路尽忠职守,只顾着看周围是否有潜在的危险,而并未认真去听他们在说什么,听着林鹤鸣的声音,他有些恍惚,倒不是聒噪,而是熟悉。仿佛是他相识已久的一个人。
今日接人这辆汽车,是林督理以一千八百两银子的价格为小儿子回国特意置办的代步工具。当林鹤鸣在大洋彼岸登上游轮时,这辆最新款的NASH车正在上岸。
汽车在林鹤鸣回国前,还是全新的。今日是它头一回工作,它载着一行人到达武康路后,毫无预兆地就在一栋白底暗棕的大厦前罢了工。
汽车夫察觉到刹车鞋好似失灵,于是拉下手拉刹车杆,又将手伸出车窗外打了手号,示意后面的车辆注意,才将车停靠在街边。周世襄向来警觉、沉稳,这才没被汽车夫的慌乱扰乱思绪,他抬眼瞧后视镜后,小声对汽车夫嘱咐一句,适才从腰间掏出手-枪,警戒着下车。
周世襄向汽车夫确定车无法发动后,只好招手将身后两队穿着制服的随从叫到前面来警戒,然后怀着歉意请林督理一家也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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