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世襄被他骂得呆住,甚至有些彷徨,好像一直以来他就没有出过多的情绪去关心国家、民族这样的大事,他甚至算不上一个雷厉风行的爱国者,他做得最多的,只是在心里要求自己别去同流合污。
因为他是林督理的人,所以就站在了学生、工人的对立面。
林鹤鸣说话句句刺耳,就像第一次骂周世襄那样,又摆出那副不可一世的态度:“你上街和他们一起呐喊过吗?”他质问过后,回答:“你没有,但我有。”他用手指着自己,近乎歇斯底里的骂:“就像你手握重兵,日本人想要拉拢你架空我爹,你可以义正言辞的拒绝,这样他们只会找我爹的麻烦。而你,能够继续捏着我林家的军队,做一个无成本爱国者。”
周世襄被他道出深埋在内心里从未被自己察觉到的一部分,忽然失去了掌控他的能力。他睁大眼,呼吸急促的看着面前这张脸,觉得万分陌生。
他沉默。
林鹤鸣迟疑半晌,见他眼眶逐渐泛红,终是软下心肠,点燃一支烟,对着窗外吸起来:“我回国时,在船上被人追杀,今天我见到了那个人,是横山有纪。”他坦然道出苦衷,意在消除二人的误会,周世襄却忽然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了解他。甚至被他骂得不知如何还口。
但话到此处,他只能极力控制自己震惊的内心,抬眼看去:“你怎么不告诉我?”
林鹤鸣啐了一口,笑起来:“你摆着臭脸,我说了你可不得认为我在找借口吗。”
周世襄并未消气,反而更加恼他对自己的态度:“可我听你刚才话里的意思,是对我有十分的不满。”
“不敢不敢。”林鹤鸣避重就轻的躲过这问题,接着说:“林家若有谁向日本人投诚,我第一个在报纸上写文章骂他。”
周世襄对此表态相当满意的笑了笑,拾起他的手,摩挲他的指尖:“那您可真是大义灭亲呢。”
林鹤鸣享受着他的温柔,忽然倒在他肩头,从鼻子里喷出一口白烟:“这不是怕周长官多心吗?”接着将手极自然的放在他腿上,不死心的问:“那你躲我做什么?为什么不能正大光明的和我同乘一车。”
周世襄多有见他孩子气的时候,这时倒不觉得幼稚了。他回头,对林鹤鸣极暧昧的一笑:“我说过,你在我这里跟皇帝差不多。”君臣同车,该是江石做的事。
很偶然的,林鹤鸣身上又溢出江石的影子,他不能再硬下心拒绝他了。
两人的手交握在一起,林鹤鸣忽而转头去问:“你当真很介意吗?”
严昭早听说他们一夜风流的事,这时听林鹤鸣颇不甘心的一问,顿时就明白过来,只怕他还是个雏儿,被周世襄给嫌弃了,所以失意。如此一来,这些天的疑惑全解开了,他极宽心的接受了他们和好的事实。
周世襄无奈的一闭眼,并不打算回答林鹤鸣的问题,好在这时车停下了,严昭为他们打开车门:“少爷,到家了。”周世襄怕被下人看见,极快的将他从车里推搡出去,林鹤鸣站在车前,仍不死心的凑去周世襄耳边轻言细语的说:“周长官如不嫌弃,我都能学。”
严昭将车钥匙交给别人去停车,自己站在一边望风,等了半天都不见周世襄说话,他就壮着胆子上去,挡住楼上的视线:“少爷,姨娘们都在家呢。”
林鹤鸣只好依依不舍的向屋里走,同时客套的留一句:“请周长官常来家中做做。”
周世襄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不应声,忍俊不禁的转身咬紧牙龈。
翌日清晨,林鹤鸣起床过晚,一洗漱完,穿好衣裤就急急忙忙跑下楼,正在整理围巾之际,被林督理喝住。他回头一瞧,见林督理表情严肃,一句“快迟到了”便噎在嗓子里迟迟说不出口,最终只能停下脚步。
林督理上下打量他一遍,慌慌忙忙,衣衫不整,简直有失体面,不由得吹胡子瞪眼的问:“你最近在忙什么?”
林鹤鸣对此问题相当敏感,有直觉昨天的事又被爹知道了,知道自己一时去上不了课,便找了张凳子坐下,颇心虚的说:“没忙什么,就教书呀。”
林督理用手指点点他的眉心,“你啊你,瞒着爹去接触日本人。”说完,他一掌将今日的早报拍在桌上:“你自己看。”
林鹤鸣拿起报纸,见是本地大报,一向很行销,平日里要抢第一版,没有千儿八百的大洋是决计上不去的。今日却神了,他分文未出,第一版上就刊登了自己昨天与木户重光二人拍的照片,连他那笑容,也被极清晰的印了上去。他在心里暗暗的想,这回是着了日本人的道了,他将成为万人唾骂的汉奸。
他把报纸摊开,认真的看,标题上正是一排加粗加黑的大字“林家二少与日本大使交好,林家与日结盟指日可待”。
经过上次报纸一事,林鹤鸣几乎免疫了这样的进攻手段,报纸下方密密麻麻的小字清晰的叙述了他与日本大使如何感情深厚,以及身边的横山有纪,又与他怎样情投意合,似乎撰写者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林鹤鸣越读,越认为这技俩可笑,众人皆知他刚留洋回国,怎会有他们二人有长达五年的交往。这回他不紧张,也不心跳了,只是毫无趣味的将报纸放回桌上,抓起面前的牛奶便喝:“爹,这您也信啊。”他抬眼,毫不躲闪的与林督理目光相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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