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澍沉默了一会。凌衍之急忙找补回来:“我就随便问问,你不想说就别说了。”
“不是不想说。只是……不想提他,脏自己的嘴。”他仍然牵着凌衍之,没有回头,声音发沉,“那人是我父亲,他……也不再是我父亲了。他对我而言,不值得……父亲这个词。”
凌衍之感受到他手微微的颤抖,便滑下去,下定决心地握住他的手。谁也没有松开。
“我们去哪?”
“不远,一会就到了。”
废城的尽头,那些层层叠叠在视野尽头诘聱的楼在灰黑的夜里,随着距离的靠近而向两边闪开,让出一条道出来。突然,前面出现了一座卵型的,散发着柔光的纪念馆。在夜里看去,像一个人匍匐卷缩,仿佛婴儿落在胎中,蜷入羊水。
在那一场灾难爆发中死去的女人们,她们的基因密码,合着骨灰一起,记录在这里的一间小小的方格内。
这座雄伟、温情又柔美的建筑,和周围那些老旧城市的残余骨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它没有一丝棱角,整个是浑圆的;散发着并不强烈但温柔的光,象征着这个世界失去的东西还保留在这里。广场极为宽大,不是清明或者冬至的节气,来吊唁、献花和焚烧纸钱的人并不多。
凌衍之顿住步子。他自从唯一的亲人去世之后,再也没有来过这里。他几乎是头一次走过这布满素色地砖的纪念广场,脚踏上去的感觉十分轻盈。即便周围的废城污水横流,肮脏不堪,这里也看上去尤为圣洁,像一个童话。
有一个巨大的、怀孕女性的雕塑矗立在当中;她神情哀切,却带着笑容,低眉垂目,像佛祖在看人间,对看得人低声呢喃:你有什么烦恼?说出来就好了,我会听。凌衍之注视了她一会儿,突然觉得眼眶发热;她好像姐姐,就像姐姐当年温柔地注视着他,摩挲着他的头发:没事的,阿衍,一切都会过去的。
手心被攥了攥,樊澍说:“走吧。这尊孕娘娘像不能久看的,算是这里的规矩。”
凌衍之被他拉走,眼睛仍然不住地回望。
樊澍觉得这倒稀奇。来扫墓的人逐年递减,有人死了,有人忘了。仍旧来的人都已经对孕娘娘像有些木然,直到这两年推行了ABO定级制度才好一些。“你没见过这个?”
“我以前……没有来过。”
“没有来过?……那祭日呢?不来扫墓吗?”
凌衍之摇了摇头。“在这座纪念碑建好之后,从过来没有。我发过誓,在我找到办法之前,我不会来看她……”
樊澍望着他。心想,我们真是两种全然不同的人。一个能够为了目标这么多年从不来见自己的亲人,时刻提醒自己向何处去;而另一个,全靠时时来见她们来维持自己的正常运转,不忘记自己从何处来。
“那陪我看看,行吗?”他问的十分没有底气,但眼神里闪烁着期待;凌衍之望着他,手指已经跟着他往前,跟得心都飞起来;但脚底却磨在地砖上,磨得心底也跟着一痛。身体被这两者拉扯着拽曳,好像自己和自己在战斗,自己和自己纠缠。
樊澍察觉了他的犹豫。“你想看吗?不用勉强自己。”
凌衍之执拗了一会儿,说:“我要试试勉强。”他紧紧盯着不远处的建筑,天底下再也没有第二个和它一样的建筑。“我想看看。这么多年了……我也变成了这样。我觉得我可以接受了。我应该去看看她。但是,我的身体本能在抗拒……太小的时候许下的诺言,像在身体里扎了根,不许我违背。”
樊澍瞧了瞧他的神色,突然一把伸手将他平地抱起来。
“走吧。这样就没问题了吧?”
凌衍之一愣神的空隙,已经被抱着快步走进大厅当中;感应门自动开启。一个正在被渐渐遗忘的世界在眼前陡然打开:密密麻麻的格子嵌在浑白的墙体里,每个上面有一个鎏金的姓名。樊澍轻车熟路地在弧线形的内部圆洞当中穿梭,很快走到指定的区域。长长的仿鹅卵石状的座椅弯曲着从那墙面前流淌过去。“都进来了你就快放我下来!”凌衍之感觉脸上烧起来。虽说是这个钟点,已经几乎没有任何前来祭奠的人,但这种轻飘飘不着力的感觉令接触点无线放大。更何况,他不是背着也不是扛着,就只是双手托着肩和膝下,那样轻松地抱着。
樊澍把他放下来时,凌衍之感觉自己的小臂都红了一截。
还好这根木头全无所觉,拉着凌衍之,走到其中一个弧度前面,指着那众多铭牌中的一个。“这是我妈妈,”他轻声说,像怕高声惊扰了魂灵,又指着不远处的另一个,“这是我奶奶。”再走了几步,拐过一个小弯,“这是我大姐、二姐和三姐……”
凌衍之静静地,跟在他傍边,辨认着一个个的名字。“你有这么多姐姐。……好热闹的家啊。”
樊澍点上香烛。“那人是很传统的人。”这里的香烛是免费提供、也只能使用这里所提供的线香,在旁边的公用柜上,是极细的三根。你取来,可以正好插在铭牌下设计兀出的一小块凸起的秀珍香炉里。他挨个都点着了,拜了拜,凌衍之注视着他的动作,也不甚熟练地跟着拜了拜。
他抬起头时,看到樊澍正定定地看他,长吁了一口气。
“我做到了。”
“做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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