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广之凛然一愣,眼前之人面貌与太子相似,心肠比浸淫深宫心狠手辣的大公还硬几分。果真龙生九子,各有所好。更忧心的不止眼前,还有端午门那一干弟兄,不知今日能否应对了当,千万别将自己卷进去。
端午门的守卫自来轮值六日可沐修一日,廖子孟本以为大年夜是回不得家中了。谁知城门郎侍中知晓他家中尚有一子,从腊廿九就歇了他的值。廖子孟这才抽出空来给家中添补了年物,买好米面油柴,再扯了新布新绵褥,踏踏实实带着廖文武过了个舒坦年。
守岁那夜廖子孟破例叫文武也跟着晚睡,听宫里敲鼎的声音响彻云霄,惦念跟随夫子不能出文院的二弟,又惦念伺候太子的三弟。怀中的廖文武尚不足三岁,是和最心疼的小妹一样的命,生下来就是个撒手没,娘亲一日也没养着。好在爹爹年轻力壮知道疼他,又是自小拉扯弟弟妹妹的大哥,别说生火做饭,就是织补衣衫的女红活计,廖子孟的手艺都比邻家大婶好上几倍不止。
年初几日廖子孟连院儿门都没迈出去,也不带着文武凑市集的热闹,反而日日在家陪着,看孩儿满院子跑就开怀,又多给文武做了几条棉裤。廖文武长相随了娘亲,虎头虎脑正是可爱时候,却不知怎么开口这样晚。依稀记得自家二弟廖玉林三岁时已经出口成章、熟读诗书了,廖子孟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的孩儿哪里生得不足,一开口就磕磕绊绊的。
再不会说话也是自己的孩儿,廖子孟从小就拉扯弟妹,现下又是当爹又是当娘,永远操着双份儿的心。只盼望有一日能存够二百两银钱带文武去瞧胤城最好的郎中,探探究竟是胎里不足还是怎么了,别叫这孩子一辈子开口让人笑话。
这日清晨廖子孟起了大早,拎起一把一人高的扫把就刷刷扫开巷子口的积雪。他是个实心眼儿,总打着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的心,日日将巷子的路面打扫出来。一通下来着实发汗,厚厚棉袄耐不住热,廖子孟便敞开襟口,抹了把脸往家走。
虽说年纪不足二十可已经是个鳏夫了,邻家婶子晓得这人的性子稳,再加上是个长相好的,又肯吃苦,故而时不时总拿些家境贫寒女子的八字来合一合,盼望给廖子孟续上一门。廖子孟心里倒是想过,不为别的,文武越来越大总得有个娘亲疼爱才好。爹爹再疼也是疼表面,真正能疼进孩儿心里的还得是娘,要不说有娘的孩儿是宝贝疙瘩呢。可婶子太过眼高,拿来的八字竟全是些没过门的闺女,廖子孟自知不配,也就没了下文。
文武还在里屋睡,小嘴儿砸吧着不知梦见了什么,一张口就咿咿呀呀,小腿儿也从被里蹬了出来。廖子孟先去灶房热了粥喝下,又摊了两张饼子用油纸包好,将睡得稀里糊涂的肉圆子从被里扯起来,亲手给文武套上衣衫裤袜。
待敲了邻家婶子的门,廖文武才将将大醒,知道爹爹又要去当职几天,故而两条被棉袄撑得打不过弯儿来的小胳膊死死揽住爹爹的脖子,舍不得地直摇头。
“爹爹不去!”
“文武要听话些,爹爹去去就回。”每次一走都说去去就回,但总要将孩儿放到婶子家六日,廖子孟心中不舍,无奈拍着孩儿的脸蛋儿亲了又亲,“爹爹回来给买个春燕儿的风筝,和文武一起将风筝放到云上去。”
木门微晃开了个缝,婶子探出头来,见是廖子孟就将门栓开了,说道:“又要当职去?也不知道多穿些!仗着火力壮就折腾,等你老了我看文武伺候不伺候你!”嘴毒却心好,婶子骂着就将困得七荤八素的廖文武接了过去,熟练抱起哄着:“唉,要我说整条巷子也出不来一个文武这样的乖宝儿!老天造孽,这样的好孩儿竟没有娘亲疼。文武快跟婶子回屋儿,婶子给你用糖丝合面,不要你爹爹!”
“要爹爹,要爹爹。”廖文武一笑两个酒窝着实可人疼,抱着婶子咯咯直笑。婶子一指头点在文武的脑门儿上,假意气道:“小没良心的,跟着你爹爹有什么好,快叫爹爹给你找个二娘疼才是正经的!”说完一脚踢上门回屋了。廖子孟知道婶子给他撑腰气不过,笑笑作罢。
胤城共有外门四道,皇城内门四道。四道外门各有其用,其中有走水与粮食的,有走砖与煤炭的。另外两道门一道靠围场林园近,故而走肉食和兵马,而端午门就是最后一道,专供着人穿行的。
今日是端午门的大日子,督公早早传话来说是郡主将至。待廖子孟换上了鳞甲端午门已是来往不通,只等着吉时。
使者往来本惊动不了皇后亲自接洽,但此番乃是和亲,来得是位郡主,将来拐着弯儿也是赵皇后的三儿媳。故而皇后的九凤八抬金鼎轿早早就到了,赵皇后顶金霞凤冠,镶嵌东海珠九,明珠四十九,并挟带三品女官相迎。武贵妃本够不着这国礼,但无奈凤印在手,故而也得露露面。郡主入城太常寺卿与少卿必定在场,武贵妃坐在四抬青鸾顶的软轿里怒目而视,珊瑚红宝石的顶冠此刻就不显多华贵了,恨不得手撕了这办事不利的谢海荣。
三皇子祁商今日着贺服,只因是个皇子故而绸缎上的满翠团龙皆为三爪,头束金镶玉带。而皇后在此故而束发不敢动用东海珠。虽说百姓眼里贵人在上,可明眼人从这衣品和阵仗上就能区分一二,真正的天潢贵胄不用一言一语,仅仅是身上穿戴就能将下位者压制得死死的。一支步摇、一抬软轿、一颗珍珠……无穷无尽的欲望促使人心如野草,蔓藤般地想往上爬,尝尝那最上头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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