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只狐狸?”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指挥官,别装傻。那只红狐狸,我见你抱着它开过会。”季宋临比划了两下手势,侧身给人让路——潜艇里的空间十分狭窄,“我想把它带下去,这个要求不过分。”
季垚撩着眼皮,他似笑非笑地抬着嘴角,手指转着指环,让光线在五指间游走。路过的执行员背着背包,目光在两人脸上停留一会儿,又匆匆忙忙地钻进下一个舱里去了。
“他们长得真像啊。”人们私下里都这样小声说,连跟着二等兵下去查看反应堆的机械师们此时也忍不住嘴碎起来,尽管舱中高温袭人,他们的额头上很快起了一层大汗。
潜艇外面的基地甲板上传来号子,一声一声震着玻璃似的北极的空气,发出当啷的回音,然后又一阵风一样消失到雪原底下去了。纤云还挂在那里,天空依旧蓝得刺眼,几乎逼人落泪。
季宋临站在指挥舱的楼梯下方等着季垚答话,他偶尔偏过头看看外面,抬手遮掩天光。季垚点了点鞋尖,手指在指挥台上敲了敲,说:“那狐狸是你养的?”
“是的,当年它还是一只刚出生的小狐狸,是我把它养大的。它驱散了我很多孤独,当我坐在望远镜下探测星空的时候,它也会蹲在我脚边,等我把他抱到镜筒前,告诉它那是哪一片星云。它是一只很聪明的狐狸,你应该也知道的。它能和你一见如故,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这令我感到吃惊。”
季垚笑了笑:“我以为那只是一只野狐狸,刚好跑到了我身边,刚好被我救下。我当时是多么高兴啊,我得到了一只狐狸的垂怜、一点自然的恩赐,我起码是被上天眷顾的那一个。”
说完他歪了下脖子,打开肩膀面对着季宋临,把两把唐刀卡进背上的暗扣中,收紧了脖子继续说下去:“我没想到这原来也是你的把戏,全都是你早就写好的剧本。季宋临,你还真是有点本事。那口井是你们挖的吧?井下的炸药也是你埋下去的吧?你知道吗,符衷就是被你那口井给害的;我这条腿,也是被那些炸药炸伤的;我有很多执行员,是在撤退过程中被炸死的。”
“我知道,你说的我都知道。”季宋临点头,他别开视线,手指顶着小指指根,“对不起,我这样做只是想制造和你见面的机会,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我没有想到。”
“其实那时候你就在附近对吧?嗯?爆炸发生的时候。你知道我在说哪件事,你不要在这里给我装傻。要不然你为什么能那么恰逢其时地出现,刚好就把符阳夏的儿子救了?你一直都潜伏在海里,眼睁睁看着我们被弄得一塌糊涂、一片混乱,还眼睁睁看着你儿子差点被炸死。你好有本事啊,季宋临,我的这副铁石心肠,一定继承于你。”
外面的号子声渐渐响亮起来了,是岳上校在整队,潜艇中的执行员陆陆续续出去。玻璃似的空气被号子的声音震动得越来越厉害了,简直要碎裂开来,连裂开来的碎片,都是一尘不染的。
执行员路过季垚的时候会抬手行礼,却看到他和季宋临两人在对峙,季垚的眼中盛满了和北极空气一样澄澈而透明的悲哀和愤怒。执行员局促地低下头,攀着舷梯上去了。
“对不起,指挥官。”季宋临的喉结上下滚动,他的目光不敢再季垚脸上停留很久,压抑的嗓音中漏出一丝带着氤氲水汽的哽咽,“我没有想到会这样,这并不是我的本意。我罪有应得,我罪无可赦,你所失去的一切,我将会努力偿还。”
“偿还?你拿什么偿还?那是人命,是鲜血,是人类的精神。你要拿什么偿还?拿你执行部前部长的身份吗?我不明白。如果不是因为那点可怜的尊重,我将会在这里叫你一声混蛋。季宋临,我不管你以前怎样功勋卓著、荣耀满身,我也不管你之前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好事,你在某些方面,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你让我感到失望。”
季垚将两条皮带绑好之后,拉住舷梯扶手,抬腿跨上去:“我曾经满怀期待地寻找自己父亲,我找了十年。我以为他会像个英雄一般出现,但实际上事与愿违。”
“是的,我承认,当时我就在海里,我承认。”季宋临说,他上前一步,语调急迫起来,“如果你要因此惩罚我,我毫无怨言,因为我确实该被惩罚一顿。我当时没有上岸,我本可以上岸的。但是你知道,如果我上岸了,那这事就说不清楚了。我想创造一个偶然的假象,让自己看起来冠冕堂皇。我知道我把符衷挟持了,你们就不会对我怎么样,还能借此见见符阳夏。”
“符阳夏,符阳夏,又是符阳夏。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想见他,甚至比见你亲生儿子还想见他?好吧,原来我只是无关紧要的那一个。”季垚说,他踩在舷梯上,光落进他眼睛里。
季宋临忽然把身子转开,季垚用余光瞥到他很快地抬手蹭了蹭眼尾,然后张开嘴,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又咽回了肚子里。他依旧不露声色,呼出一口气后说:“对不起。我可能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情感,我也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自己的儿子。我脱离世界太久了,我的记忆还只停留在十多年前,那时候......都还年轻。”
他没有说是什么人都还年轻,他总藏山不露水,竭力地想隐藏些什么,但他的腔调、眼神和动作全都出卖了他。季垚知道季宋临有难以启齿的往事,而那些往事往往不堪回首,却又常在月明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