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理再提醒了两句,就挂着耳机离开了。肖卓铭抱着手臂靠在卧房的门框上,冷淡地看着助理走下另一头的楼梯。对面墙壁上挂着《欢乐园》,分成了三幅画,分别镶在考究的画框里。画家是个荷兰人。
*
“我们整理了符衷和魏山华身上的记录仪,提取了一些值得研究的影像资料。”季垚说,他站在海底基地的核心控制大厅里,从容地看着操作员坐在卡尔伯的巨幕前与星河连线,“记录仪从他下井的那一刻就开始工作,一路上都在忠诚地记录着一切见闻,我敢说,记录仪的电子眼有时候比人眼诚实多了。在一些人眼看不见的阴暗角落里,总是藏着很多好故事。”
季宋临站在旁边,季垚离他整整一臂远,显得冷落。季宋临抬头看着巨幕上正在准备影像资料,他抬起眉毛,于是眉尾的断口跟着皮肤被牵动:“看来我又要面临一波拷问了。”
金色头发的道恩坐在巨幕前的弧形观众席上,搭着栏杆,脸被蓝光染成绮丽的色彩。他抬手蹭了蹭自己的嘴巴,用手肘碰碰旁边的朱旻:“他们长得真像啊,背影也像。”
朱旻没穿防护服,他在花毛衣的领口系了一条桑波缎提花领巾,恰到好处地中和了外面白褂子带来的呆板和无聊。他顶着自己的手指,欲言又止,最后以一个赌结束:“我们来猜猜他们今天会说些什么。道恩,你先说。”
“我觉得可能会讲讲‘回溯计划’的新任务。”道恩说,他抬着手腕比划手势,“我们永远都在等待着新任务......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溯计划’才能结束,我想回家了。”
朱旻撑着额头,他望着道恩微微地笑,眼镜笑弯了,眼尾的皱纹全都堆起来:“那我就赌他们就今天要翻旧账。”
“那你要输了,朱医生,我敢保证。”道恩点点手指,他的蓝眼睛在此时愈来愈深邃,散发出透亮的光泽,“这次赌点实在的,两百块钱,就当把我那条围巾卖了。”
道恩的围巾就挂在朱旻的休息室里,朱旻把它洗干净之后熨平,搭在衣柜的桁架上做了装饰品,和自己珍爱的一系列桑波缎、双绉和羊毛放在一起。他朝道恩点点头,觉得这个提议不错。
朱旻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输,但他并不在意。相反,他此刻觉得无比轻松,仿佛完成了某件称心如意的事,挑了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在秋天的树林边散步。
卡尔伯和星河对接完毕,季垚输入执行代码和密码之后,屏幕上跳出已经整理完毕的影像内容。他离开了投影池,沿着楼梯走到观众席前头的突台上,和季宋临一同站在栏杆后面。
“地下很黑,但我们把亮度调亮就能清楚看见,井下居然是个空洞,还有人在空洞里修建了不少神像、祭台。看起来像是某个远古部落的遗迹,但很显然那不是。”季垚说。
季宋临紧绷着唇线,看着巨幕上暂停的画面,抬手握住栏杆,回答:“那是我的作品,库库尔坎和阿普切,他们两个可是我最喜欢的作品之一呢。”
“后面还有一个博列维特。”季垚把影像后调,露出山林之神的雕像,“这也是你的作品吗?看起来漂亮极了。但很不幸,一场地震把这些艺术品全都毁掉了。”
“当然,博列维特也出自我之手。对于这些艺术品被毁掉,我没有什么好痛惜的。因为它们只不过是我用分子重组系统造出来的而已,也就是几个小时的工夫而已,毁掉就毁掉。”
季垚看着他,然后垂下眼睛在手里的平板上转动画面:“你大概不知道你这些可爱的艺术品给我们带来了什么样的困惑和灾难。说说看,为什么造这么多神像?”
季宋临想了想,耸耸肩:“引起你们的注意,再运用一些宗教的象征意义指引你们前进,比如‘地狱之门’、‘亡灵’、‘夜视能力的狗’等等。事实证明符衷完全能明白这些宗教意义。”
“哦。”季垚挑起一边眉毛看了季宋临一眼,很淡地笑了一下,“他确实很聪明,有些事情能比我想得还周到,他是个很好的助手,我非常信任他。”
“没准是随了他父亲,符阳夏年轻时就表现出了令人惊奇的将帅气质。”季宋临淡淡地说,目光一直在屏幕上流连,轻飘飘地提起往事,“听起来你很欣赏符衷?”
季垚把嘴边的话筒拨下去,免得声音扩出去后被听见:“他是个可造之才,我当然很喜欢他,我在他身上寄予厚望。他哪方面都很优秀,常常让我觉得他应该站在更高的地方去发光。他会发光,但不会掩盖任何光芒。”
在他说这话的时候,季宋临扭过头来看他。季垚许久没听见回话,撩起眼梢瞥了一眼,问:“有什么问题吗?”
“你对他很了解?”
季垚想了想:“当然。在这里可能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了,我很有自信。”
我们了解的可能比我说出来的更多更深入,但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季垚想。他不动声色,他把所有声色都藏进闭锁的心门里。季垚觉得自己说的每个字都像证词,真诚、严肃、坦荡,不需要夸张,因为它本身就够夸张。有些感情大概天生不适合表露,在胸腔里明明浓烈馥郁,说出来之后就变成了清汤寡水。
那些曾经以为永不消失的、理所当然会拥有的,最后都一并逝去。季垚总把希望藏在悲观的最底层,他早早地做好最坏的打算,却仍有要继续远征,这就是他永不言败的原因。就像破庙之中大梦初醒,听闻一夜风雨后,却见枯朽的佛像旁边生出了一枝梨花。如果哪一天他被炮弹击中,破旧的衣裳也形同君王的紫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