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真有默契。”季垚说,“但下回可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不是你禁止我参加会议的吗?”季宋临喝了一口咖啡,他站在离季垚稍微远点的地方,看起来打算在傍晚时分的咖啡厅里留了一会儿,也许是想看看日落。
季垚含了一口苏打水,感受着舌尖被气泡包裹的酥麻感觉,他好歹觉得自己又活过了一天。季垚看着长尾山雀笑了笑,他眼尾的皱纹比之前更深了一点:“你最好少在除我们之外的人面前露脸,对你自己好,对我们这一大帮人也好。咱们这群人已经因为你违抗了不少次总局的命令了,管你是谁,你都给我老实一点。”
“这话你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季宋临扶着腰,他正好站在窗户敞开的地方,身上的衬衫被风吹着,袖管都鼓了起来,像随时准备出海的风帆。
季垚默然了一阵,夕阳照在他晒得有些发黑的手臂上,掩盖了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痕。季垚看到蓊郁的山峦上长满了山毛榉,他的目光放得悠长又空旷,紫色的光晕在他眼前像一滴水一样扩散开去,整片林子就像笼罩着紫色的烟雾。季垚想起了自己以前经历的一些事,想起了曾经的战友。
他轻轻摇晃着玻璃杯里的冰块,柠檬片晃悠悠地沉在水底,细碎的气泡慢慢地往上升。这个场景就像在梦里。季垚最后开口说道:“我知道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但有些话就是要说出来才觉得完整。就像讲一个你喜欢的故事,一旦开了头,就必须得把它讲完心里才舒服。”
季宋临喝着咖啡,扭头注视着季垚的侧脸。他很少把季垚当成自己儿子,大部分时候他只把季垚当同事。季宋临觉得自己离他很远了,季垚就算没有他这个父亲也能活得很好。
季垚继续说了下去:“我以前遇到过这样的人,他总是跟我讲他的三个女儿的故事,不厌其烦,每次都是一样的说辞。当时我觉得他是不是有精神疾病,但当我看着他的眼睛的时候,我又觉得他简直是世界上最有智慧的学者。这是一种很矛盾的心态,直到我自己也变成那样的人。”
“他跟你讲了什么故事?”季宋临问。
“记不清了。”季垚看了会儿海,说,“我只记得他跟我说‘女儿们想要的不是木屋,而是有我的生活’。若不是因为战乱,他也许就能跟他的三个女儿们一起生活了。”
若不是因为战乱。季垚想着这句话,他的脑海里忽然出现了爱德华·蒙克的那副名画《呐喊》,他在画上那张可怖的嘴里看到了黑暗。这大概就是他对战争最深的印象。
季宋临点着脚尖,不知道他此时又在想着什么事情。过了会儿后他蹙起了眉毛眺望远处的海洋,金光闪闪的海面让他不得不眯起眼睛。他说:“跟军委讨论得怎么样?”
“一百多页的决案书,收获颇丰。”季垚回答,“所有的细节都写了进去,出了ABCD四种方案,总有一种能派上用场。接下来就等着部队过来,激动人心的时刻马上就要来临了。”
“决战时刻。”季宋临说,他远远地扫视着海天相接处的金芒。
季垚微微地笑,他抱着手臂,像一棵橡树那样站立着,仿佛他脚下生了根。季垚吞下一口苏打水,他直接在嘴里咬碎了一块冰,然后咽了下去,很快他就觉得心脏肺腑被这块冰给冻疼了。季垚无端地想起了《梦中的婚礼》,这首钢琴曲能把他被冻疼的地方捂暖。符衷这个人又出现在了季垚脑海里,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有从季垚的脑海里消失过。他成了镌刻在灵魂上的碑文。
气泡水的味道淡了下去,口干舌燥的感觉终于无影无踪了。落日还是老样子,挂在天陲下方,它把天空弄成一片黛紫和橘黄。没有人类的地球依旧很美。季垚捏紧了水杯,说:“还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让我们去准备,在这一个月里,我们该好好想想未来了。”
未来,高尚的人们应该对未来充满希望。
季垚喝完一杯苏打水后就打算离开了,他放水把杯子冲干净,擦干水后放进柜子里。临走前他告诉了季宋临一件事:“龙血污染在46亿年后的地球上也出现了。”
“什么?”
“龙血污染在46亿年后的地球上也出现了。”季垚重复了一遍。
季宋临说:“你在开玩笑对不对?”
季垚抬着睫毛看了他几秒钟,什么话都没回答,转身离开了这里。季垚不愿意与父亲多说话,他不喜欢总是从季宋临嘴里听到谎言,季垚痛恨谎言。长尾山雀忽地伸开翅膀飞走了,紫色的光晕随着落日越来越沉而散去,漫山遍野的山毛榉又恢复了本来的色彩。大海在稍远一些的地方低吟,浅蓝色的天空上悬着一轮霜白的月亮,有一头鲸跃出水面,倏尔就沉入水里,不见了。
朱旻手里拿着报告单,身子往下滑了一点,整个人都躺在了椅子上。朱旻用椅背枕着头,他把纸头举到眼前看了一会儿,然后闭上了眼睛,用纸盖住脸。几秒钟中后有人掀开他脸上的报告单,朱旻在灯光刺激下不得不睁开眼睛,在眯起的一条缝里看到了一张漂亮男孩的脸。他知道男孩是谁,朱旻笑了起来,往上动了动身子,说:“你怎么来了?”
道恩搬了把椅子在他身边坐下,椅子下面有滚轮,他就坐在椅子上溜来溜去,说:“就隔着几步路的距离,想你了,就过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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