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到那座圣母像上去,让龙王远离坐标仪。”季宋临抹去帽子上的水,重又戴上,用平静的腔调对符衷说,“龙王就是冲着我来的,该到它复仇的时候了,我不能再继续逃避。”
一道道目光都定在季宋临身上,他的身躯挺拔、傲岸,看不出一点儿衰老的痕迹,犹如一尊青铜做的雕像。符衷沉默着和他对视着,季宋临穿着执行部的制服,帽墙上镶着黑白双翼的徽章。他代表着一段过去的时光,代表着一个已经消逝的时代,代表着时间局的前半生。符衷沉默了一会儿,抬手对着季宋临敬礼,紧接着所有人都抬手敬礼。
他们知道龙王的复仇意味着什么,而这也是必然会发生的事。符衷戴上帽盔,坐进GRO-35的驾驶舱,季宋临独自进入机舱坐下。坐标以上的执行员站在舷廊旁看着飞机在飞行指挥官的指示下从跑道上疾驰而过,升上天空,转了一个弯朝着伫立在山崖上的圣母像驶去。灯塔被闪电击碎了,圣母像仍旧完好无缺地留在那里,也许龙王对这座雕像偏爱有加。
“你和季垚相爱对吧?”季宋临在飞机上问道。
“嗯。”符衷回答,“我爱他。”
“你是一个英雄,你们都是英雄。我希望你们能保持激情,挺起胸膛去生活。时间不在时钟里,不能让时间成为约束你们的枷锁,梦想和忧伤都应该被放在光天化日下,被阳光照亮。”
季宋临的声调平稳地起伏,符衷一言不发地坐在驾驶位上,看着圣母像越来越近。季宋临终于舒展开眉头,眺望远方,眯起眼睛露出微笑,说:“帮我转告季垚,告诉他不要像我一样失败。我做了一辈子失败者,现在我该去做点有意义的事了。你们生在一个好时代里,不要浪费了这个好时代。”
失望之冬覆灭于先辈,希望之火从他们这群年轻人中产生。
“对你父亲的事,”季宋临说,“我感到很抱歉。是我们这些老人拖累了你们,现在,包括以后,你们不必再受先辈的恩怨纠缠了。”
战机降落在圣母摊开的手掌中,龙王正穿过雨幕朝他们逼来。朝霞一般的火光照亮了圣母的脸庞,还有她漂亮的前额、考究的衣裳、金色的绦带。符衷没有立刻下飞机,他扭头看着季宋临说:“你不打算跟我们一起回去吗?”
季宋临笑了笑,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我回不去了,就算我想逃,龙王也会把我永远留在这儿的。犯了错就要去弥补,善恶终有报。照顾好季垚,其他事会有人去安排好的。”
符衷抿唇看了他一会儿,没再说话。这时龙王已经逼临山崖,它还是那么雄壮、威武,是天地的一团黑雾,令人望而生畏。他们一同下了飞机,匕首被符衷拿在手里,沿着圣母掌心的纹路朝龙王走去。狂风以大海的豪气和清新,在漆黑的天际尽情驰骋。灼热的温度蒸发了雨水,暴雨落不到他们头上。
符衷身上多处骨折,每走一步就像在行于刀锋,但他仍保持着身姿,步履平稳有力。吸入的都是滚烫的空气,好像整个人都变成了火柴,一点就烧。身上的作战服自动检测到温度过高,发出蜂鸣警报。符衷知道自己不能再前进了,再继续他就得被高温变成晶碳。季宋临同样停在了他旁边,脸上的皱纹被照得亮堂堂的。
那声音再次出现在了符衷耳朵里,这回他又感受到了一种不同的情绪,有些悲凉,就像心爱之物失而复得之后那种喜悦的悲伤。符衷被一股力量攫住了心脏,仿佛有一双利爪捏住他的喉咙。他双手捧着匕首,一缕黑雾朝着他奔去,笼罩他全身。符衷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他感觉有一根根的线穿着脑海,每根线上挂着他的记忆、意识、思维和情感。
过了会儿后这种奇妙的感觉就消失了,黑雾从他周身退去,取走了那把刀。符衷睁开眼睛,璀璨的光焰刺得他不得不抬手遮挡才能勉强恢复视力。龙王什么都没对他做,它只是取走了龙牙,然后安放在骸骨的缺口上。现在整具骨架都完整了,它漂浮在黑雾中,若隐若现,长满红色的花,好像随时都能活过来。
一声呼啸冲天而起,贯穿天宇,震得海水宛如玻璃似的颤抖,金色的火网在令人目眩的波涛上起伏。干燥、欢快的热风犹如从马尔马拉海岸吹来,尘土飞扬、遮天蔽日、篝火熊熊。
黑雾罩住季宋临,符衷以为龙王会像在坐标仪上那样折磨他,但龙王没有。雾气环绕着季宋临,倏尔又退去。半晌之后,另一个人影出现在光焰里,季宋临朝着他走了过去。符衷看着他安然无恙地走进炽热的高温,烈火在他身旁燃烧,光晕将他缓缓吞没。
季宋临朝着人影走去,符衷被光焰刺得睁不开眼睛,无法看清那个人究竟是谁。季宋临走了一段路,他朝人影伸出手,满面泪痕。
“新的一天开始了,他正从梦中醒来。”
一个声音对他说,寂寂然盘旋在头顶,好像是天庭传来的话语。季宋临流着眼泪笑起来,他和黑雾组成的符阳夏的影子拥抱在一起,随后变成了一尊雕像,紧接着轰然坍塌,化作黑色的粉末消隐了。龙王带走了那些粉末,融进黑色的雾气里,就像蔚蓝的大气那样,通往太空,无处不在。
龙王剥离出了季宋临的时间轨迹,将其重置于时间之外,在那儿,死人会复活,活人将永生。从新的一天的黎明开始,一直到日落西山结束,忘记一切再重新来过,循环往复,生生不息。季宋临沿着一条大路走去,回到七月,回到瓜果成熟的季节,回到阳光普照的好时代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