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那些藏纳于帝国光辉之下的污垢,终于尽数被翻了出来,臭气熏天地展示在世人面前。
宗室们彻底慌了。敏锐的已经开始减除田产,愚钝的还在祈求皇帝的庇护。可此时的皇帝根本听不见宗室的哀嚎。他正坐在上书房的阳光下,跟着唐挽高声念着:
“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成身退,天之道也。”
十月,京城发下政令,清查所有宗室田产,由户部统一造册,补还乡民。过往贪墨之税收不计。若有隐瞒不报、或清查之后继续圈地的,按所占良田十倍还缴国库。
宗室已经不再是当初的宗室了。他们早就被剥夺了豢养府兵的特权,如今遭逢变故,竟丝毫没有还手之力。即便他们手中有兵,也吓不住这个强硬的内阁。敏郡王被废为庶人了,镇国将军朱贵也被发配了陇西,一切的结局似乎早就安排好了。朝廷的反攻清算如同飓风一样席卷而来,户部清查的每一笔数字都昭告天下,鼓动着汹涌的民情。在这狂暴的浪潮里,皇亲国戚的身份再也无法给他们提供丝毫的庇佑。
清查前后进行了半年才终于结束。查得宗室吞并良田数十万顷,私吞国库税粮上千万石。所吞税粮,统一从下一年的禄米中罚扣,直到还完为止。
整个的清查流程都是冯晋阳在主导。这半年他一刻也没有停歇,总在四方奔波的路上。接近年关时,他终于回来了。唐挽亲自往五里亭迎接,只见他形容狼狈,一点当年风流公子的样子都没有了。
冯晋阳见到唐挽之后,第一句话说的是:“匡之,浙江抗倭的军粮,有了!”
唐挽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第177章
清风亭下一壶酒。这一回, 与唐挽对饮的人,是孙钊。
这一回承郡一案,他立了大功,兼封了翰林院学士。虽然实权上没有晋升, 可身份上又提高了一层。所谓非翰林不入内阁,在百官们的心中,孙钊入阁, 不过是时间问题。
可他却并不显得多么快活。今日他提着一壶酒来到唐府门前, 说什么也要同唐挽喝一杯。
他形容狼狈, 神情萧索。半壶酒下肚, 才终于开口道:“今日是三娘的忌日。”
崔三娘。
唐挽对感情的事一向是后知后觉的。若不是双瑞提醒, 她恐怕永远也不会发现,孙钊对崔三娘这一份未及言说的心思。
这些年孙钊步步高升,朝中有意与他结为姻亲的大臣不在少数, 甚至传说连荥阳候府都有意招他为婿。可他对崔三娘的执念,仍是无法割舍。只可惜逝者已矣。
这一回趁着查处宗室圈地案,孙钊又将当年花山的案子翻了出来。当地闫家自从闫党倒台之后, 就恢复了本来的姓氏。可他们圈占土地的案底却是抹不掉的。已升任临清知府的闫志高被革职查办, 他背后的家族也也已摧枯拉朽之势覆灭。孙钊归乡省亲的时候,还亲自去拜访了沈玥。他们将崔三娘的贞节牌坊撤去,换成了忠义牌楼。
从古到今,没有哪个女子能获得“忠义”这样的嘉奖。这个只有男人才配有得的名号, 他却执意给了她。
孙钊说:“三娘不是寻常女子。”
唐挽终究还是拦住了他举杯的手, 道:“你当真要醉在我这里么?”
孙钊看向唐挽, 唇边一丝苦笑:“老师,我也就在您这儿放肆一回。出了这个门,还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
唐挽心下一叹,也就由了他。
都说京官清贵,可京官的日子却并不好过。
打从谢仪执掌内阁开始,京官们的麻烦事就没有断过。先是税收改革、然后是学政改革,最要命的是吏治改革。内阁那几位年轻的阁老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把整个朝廷都折腾得叫苦不迭。
就说这吏治改革吧,虽说徐阶在位的时候也搞过,但和如今谢仪的雷霆手段比起来,简直就是和煦如春风。
谢仪到部,便吩咐吏部司官,把一切官员的姓名、籍贯都编造成册,同时注明擅长何处、勤政与否、贤明与否,对于当时的人才,更是按图索骥、一求便得。除此之外,他还在个部门置立号簿,凡大小事务全部登记,期限内必须有题复,否则按逮政罪论处;如果回复有推诿之嫌,则送督察院复审,查实后以违制罪论处。言官上表,会影响到所参奏官员的官声和仕途的,都须往督察院立案建档。若查无此事,则言官也要受罚。
这些政令并不是说说而已。颁布两年以来,因此获罪外放的官员竟有数十人,京城六部来了一番大换血。
好处自然是明显的。言官们浮议渐止,朝廷里打嘴仗的人少了,做实事的人自然就多了起来。六部各司少了那些天天在背后戳脊梁骨的人盯着,也终于敢放手为政了。朝廷的水清了,年轻的官员们再不用战战兢兢地担心得罪哪位上官。
有好处,自然也有坏处。谢阁老大权在手,果敢任事,却也难免乾纲独断,不太善于体恤臣工。朝廷内有多少人爱戴于他,就有多少人非议于他。那些不喜谢仪铁腕执政的官员们,自然而然就围拢在了唐挽身边。
唐挽也的确没有另众人失望。她一只朱批御笔,压下了谢仪多少票奏。内阁虽然仍旧统一对外行事,却以隐隐分为了两个党派。沈榆是支持谢仪的,冯晋阳则更倾向于唐挽。两方暗中对峙,百官也在积极地观望着。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敢轻易地站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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