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榆已在此伫立了许久。黑夜中,他双眼闪着灼热的光。他转过身来看向唐挽,喉头滚动,道:“匡之,我有话与你说。”
这些话不说,他今夜恐怕无法入眠。
书房里点着灯烛。唐挽手捧着青瓷茶碗,用盖子荡平上头的浮茶,低头啜饮。茶是凌霄亲手泡的,清香馥郁,提神醒脑。唐挽喝了两盏,果然觉得脸上的热意褪去许多。
沈榆就坐在唐挽面前。灯影之下,他形容颓唐,仿佛瞬间老了十岁:“前因后果,便是如此了。”
此时要说,便要从四年前的吏治改革讲起。
沈榆祖籍浙江,家族在当地也算是个书香世家,族中走科举仕途的子弟颇多。其中有一人名唤沈岱,是沈榆同宗的堂弟。此人是显庆六年的进士,入仕时沈榆尚在福建做学政,待沈榆回京,他已经外派为余杭知府。故而两人这些年其实并未见过面,只有年节的书信往来。
然而一切的平静都终结于这场吏治改革。余杭县原是敏郡王的封地,沈岱上任之初,民田兼并严重,官府的税收与在册田产极为不符。沈岱虽然有心上报,无奈宗室在当地根基深厚,无法撼动。和每一个在宗室封地为政的地方官一样,沈岱不得不收起那些读书人的心性,与敏郡王周旋。
吏治改革的核心是“考功法”,最注重官员政绩审核。前几年此项法案刚刚推行时,元朗为了肃清纲纪,对不符合审查标准的官吏一向是从严处置。眼看审查组将置,可余杭县的粮仓里却空空如也。沈岱没有办法,只能向百姓“借粮”,以充实府库,应付审查。
这个办法在当时并不新鲜。审查组来势汹汹,可当地弊政积累已久,岂能轻易扭转?不少官员都选择先应付过去,待审查组一走,再想法子补救。
好在不久之后,清除宗室的行动就席卷了天下。敏郡王被贬为庶人了,他的王府也被查抄,之前兼并的那些土地,也终于分回了各家农户的手中。一切的风波都已过去,余杭的百姓得以休养生息。转眼到了今年,又迎来了三年一度的京察。
面对这一回的审查,沈岱要从容得多。他整理好衙门的文书,又给沈榆准备了些余杭的特产,便带着两位属官进了京。怎料沈岱刚一到吏部就被扣了下来,连同两个属官也一并被羁押。他的长随带着家书投奔到沈榆府上,沈榆急忙派人去吏部询问,才知道沈岱是被人参了一本。
参奏的罪名,便是在当年的审查中做假。
参奏的人明显是有备而来。沈岱何时上任、如何向民间借粮、借了多少、何时归还,都一一记录在案,且证据详实。最棘手的是,这些证据竟无一件是造假的,这便连申诉的机会都没有了。按照“考功法”的规定,沈岱当要革职查办,永不起复。
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这便是将一生都葬送了。
“你为何不来找我?”唐挽双眉紧蹙,看着沈榆。
沈榆叹了口气,说道:“当时抗倭形势正紧,考功法的推行又在最艰难的时候,我实在不能拖累你和元朗。沈岱的确是犯了错,可责任也不在他一人。那样紧迫的形式下,换了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他为政勤勉,是个好官,真要这么毁了前程,就太可惜了。于公于私,我都得救他。”
“所以你是怎么救的?”唐挽沉声问道。
沈榆的声音微微颤抖:“吏部清吏司郎中杜运生与我有些私交。我请他帮忙,撤了案子。”
京察期间,一切从严。整个案子必须全部抹去,才能保沈岱无虞。
“你糊涂!”唐挽扶桌而起,沉声道,“现在各司所有事务都要登记造册,你把案子撤了,那立案的记录呢?从接到检举到立案审查,经手的每一个人、每一个名字,全都有迹可查。纸是包不住火的。瑞芝,你这是徇私舞弊!”
沈榆的额上渗出细密的汗来。打从吏治改革一开始,他就在一旁协助元朗,这“考功法”是他一笔一笔写出来的,后果有多严重,他如何能不知道?可人心里总存着个侥幸。沈榆到底是内阁阁老,只要他想,总能打开一些方便之门。法律是死的,人是活的。沈榆告诉自己,今生只这一次,他以权谋私。
然而这种事,只有一次和无数次。
也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这件事终于还是没有掩盖住。几日前,内阁接到督察院上表,弹劾内阁阁老沈榆滥用职权包庇堂弟。那封奏表凑巧在晨会前被沈榆看到,于是他第二次以权谋私——将那封奏表藏于袖中,带出了内阁。
“这些日子,我一直忐忑。我怕奏折不止那一封,迟早会被你和元朗看到。匡之……”沈榆声音哽咽,“我知道,我做错了事。可我不后悔。我只是无颜再见元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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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榆:我真的做错了吗?
第182章
元朗为了吏治改革耗费了多少心血, 沈榆最清楚。可惜沈榆做不到铁面无私。沈岱不仅是他同宗的亲人, 更是一个无辜的同僚。沈榆不愿让元朗为了自己而罔顾新法,所以干脆缄口不提。徇私、枉法, 只能他一人做了。
可眼下这个局面, 才分明最让人为难。
沈榆走后许久,唐挽仍怔怔地坐在桌前。昏暗的灯火下,她想明白了两件事。第一,沈榆并不是推动党争的元凶, 在背后搅弄朝局的另有其人;第二,那只黑手已经伸入了内阁。沈榆今日的境地, 当是被人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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