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以这样的姿势,就能向整个世界宣告什么。
女警有些恼火起来,突地放开手,索性不再去拉黎妈了:“你怎么回事?说实话,我很理解你女儿不肯回家,你们那是个什么家呀?你维系它干什么呀?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你女儿也就是给你面子,不肯在大庭广众说那些家里的鬼事,但你也不是就这样说话,搞得自己多圣母,你说是不是?”
黎妈脸因为动作而涨红,但虽然擅长诉苦,却不擅言辞,一时讷讷无语,含着泪万分窘迫:“你说的什么话?我总归是为了她的。”
“那我就问你,你今天报案,说她半夜走的,她走的
时候你怎么不拦?”
“她爸爸……”
“我代你说,她爸爸不让,是吧?”女警反问:“他不让,你就不拦了?那是亲生的女儿,大半夜、凌晨、一个小姑娘走到外面,没地方去,你问过她在哪儿过的夜吗?问了她饿没饿着,吓没吓着吗?他连消息也不让你发了?”
黎妈结舌:“我……我……她爸爸会打我的……从我跟着他,就没过一天好日子。”说到这里一下就流畅了起来,还要继续,好叫人知道自己多冤枉,刘大勇多坏。
女警却打断了她的话:“从十多年前,你就是这么几句了,有新词没有呢?你男人打孩子,腿都打断的时候才多大?要不是我们介入,你们有打算送医院去吗?‘腿有长短也不碍事’当时这话我可还记得呢。你记得吗?”
女警当时刚入职和所里的头儿上门慰问,刘大勇就是这样挤着一脸憨厚的表情,惶恐地说‘小孩子不必太娇贵,有这点伤自己就能好,怎么还劳动领导上门来了。’黎妈不也在旁边连忙附和:“不是什么大事。”吗?
不是大事?骨头都断了。
是无知还是无知?
“你说你是为了她,说实话,我这十多年,可是一点也没看出来。”女民警说:“我就琢磨不明白。你到底怎么个意思?”
黎妈喃喃地:“家不能散,哪怕没什么好处,可是个家呀。人怎么没有家?别人要笑话她的。没有家她怎么办?”自己又怎么办?她就什么也没有了。
“现在别人就不笑话她了?”女民警反问:“孩子今年都该考大学了,你们给准备学费了吗?”
黎妈抽泣起来:“她爸爸说,也不用读太多书,我也没有办法呀,我从跟着他,就没有过一天好日子……”
话头又转回到这里来。
女警一阵无力。
黎多宝被抱着腿,接受来自各个方向的审视与议论,却格外地平静。
事情就是会这样发展。
每次想要恳切地谈话,都是这样发展。
她早知道了。
世上有很多道理,什么事都能说个干脆清楚——逻辑课时老师是这么说的。
可真的吗?她觉得,老师似乎和自己生活在不一样的世界中。
她生活的世界中,每个人都能完美自洽,永远也无法被说服。
就算用尽全力,用完一辈子,也不能让其有丁点的改变。
而路人们的‘正义’之言,也实在令人厌烦。
以前她总是很在乎,会因为别人的话,而羞愧难当,也因为自己的狼狈被人看到而恼愤,现在可却突然觉得,有什么重要?
这些愚蠢的人,怎么看她,有什么重要?
“我没有做错事。”她说。
当她说完这句话,向四周环顾时,突然定了定眸,向这边看过来的时候,男民警有一瞬间以为她是在
看自己。
甚至莫名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是因为他才闹成这样。可他马上就发现,她看的并不是自己。
他回头望向四周,立刻就发现与自己相隔一人之处,有一个带兜帽的少年。
他站在人群中,望着黎多宝那边。
两个人,隔着纷闹的人群对视。
黎多宝怔怔看着他,没有再看向别处。
随后她又大声重复那句话:“我没有错。”
她没有。
她不是不孝。只是不再软弱。
也许与妈妈反目,离开养育自己的家庭,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但她不会为自己懂得逃脱,懂得保护自己,而羞愧。
她说服自己,不论所有人以什么样的眼光看她,都不要退缩,不要怀疑自己有没有做错,不要去在意这些人怎么评价。
在她的人生中,他们只是云烟。
丝毫也不重要。
因为总有人明白。她没有错。
比如女警,比如她看着的人。
这时候人群里骚动起来。
最先发现不对的是男民警。
他看到另一个方向人群中,有一个穿黑西装的人正向他和少年的方向挤过来。
这个人他有些眼熟,应该是不久之前有碰过面。
叫什么?
陈泽吗?
记不太清了。
应该是因为调查赔保的事,到派出所去过。
陈泽也看到了他,急急地用眼神向他示意,向少年合围过去。
但就在这时,黎多宝趁着黎妈出神,大叫了一声:“跑!”猛一摆腿挣脱出来,转身就狂奔而去。
少年身后敏捷几乎是应声而动,与她背道而驰冲出了人群。
冲冲冲!
身边的一切声音远去,黎多宝听到自己的心跳,血液轰隆隆好像江河,胸腔激烈地扩张又缩紧,呼吸沉重。可她跑着,却觉得,阳光明媚的春日也不过尔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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