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不见星光, 宫女在廊檐下早早挂上了宫灯, 灯火在寒风中飘摇,隔着窗户看, 像是水上无依的浮萍。
皇后自下半晌从东偏殿出来, 已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瞧了一下午的窗户纸, 连晚膳都没有陪扶英一同用, 从前没有过那样恍惚的神色, 粟禾看着有些担心,来来回回进出了好几遍, 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最后临到晚上就寝前,她双手托一块朱红檀木托盘进暖阁, 仔细将一碗安神药汤捧到皇后面前, 轻唤了声, “娘娘, 是时候该喝药了。”
皇后收回目光恹恹嗯了声, 接过药碗拿在手里, 没立刻往嘴边送,又听粟禾问了句:“娘娘,今日可是出了什么事?奴婢瞧着娘娘似是有些心绪不宁呢。”
她一怔,摇摇头说没事, 半垂着眼睑好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似得,抬起头问:“今日是月中,承乾宫那边派人来过了吗?”
粟禾听到这儿恍然明白过来, 如今西经楼已然不存在了,临至月中时皇后再也无处可去,避无可避。回想当日皇帝寸步不让执意封禁西经楼的模样,任谁看了也能知道那较着的是什么劲儿。
她一念及此,便料想皇后下半晌神思恍惚定然是为这个。
“承乾宫那边还没派人来,奴婢先前倒是教人去打听了一回,但那边只说是皇上这会子尚且还在御书房批阅奏折,其余的一概不知道。”
粟禾说着眸中精明一闪:“往常那帮子奴才可没有这样的,想必这回是上头提前有了交代,不让透露。 ”
让藏着不说,那想必是还在为此前跑过来一趟却正赶上皇后歇在偏殿的事计较,上回是巧合,但如今总归她已经没有别处可去,他就想看看,她这回究竟是不是有意还要去偏殿避着。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也开始跟她使这些逗猫逗狗似得心眼子了。
皇后蹙了蹙眉,面上有些不悦,“不透露便不透露吧,往后不要再派人去打听,倒给人看了笑话。”
粟禾应了声,又踟蹰道:“那娘娘您若实在不愿与皇上同寝,不如今晚仍旧与二小姐一道歇在偏殿吧,皇上上回不也没见说什么吗。何况往常有西经楼,您往那儿去是礼佛、是为皇室祈福,怎么着对彼此都是个体面,但如今皇上非要将那份体面扯破了,也怨不得您。”
她到底还是向着皇后的,帝后感情和睦夫妻情深自然是好事一桩,可若是皇后不愿的事,粟禾也不愿费那些唇舌再去劝阻堵她的心。
更何况寻常女子都还期盼着此生嫁个心上人再将身心托付,而皇后呢,十五岁起就被逼着为进宫做准备,嫁一个小自己那么多的半大孩子,从进后宫开始便陷入了与太后无休止的争斗中。
好不容易费尽心力斗垮了太后保全了皇帝,自己却被困在了宫里,她这辈子都注定要在皇后这个位置上,至死方休,再没有什么选择心上人的机会了。
皇帝既然有那么多女人,旁人又何必再来苛求她去做违心的事。
皇后闻言没什么答复,仰头将药喝了,眸中仍旧没什么精神,沉吟片刻却说算了,“就在正殿安置吧,皇上今晚大约是不会来的,况且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已进了这深宫,难不成还有出去的一天吗?徒劳费那些功夫做什么。”
“娘娘......”
那话说得教人听来意外的很,粟禾不知她为何忽然转圜了心意,还想问些什么却见她已自顾起身唤了人进来伺候梳洗更衣去了,而后帐幔四垂,将一切纷扰尽都挡在了清梦外。
粟禾心下疑惑莫名,却没办法再开口明言,只得自己再细细琢磨几个来回,可越琢磨,心中那团线便越寻不到头,成了一团乱麻。
承乾宫这会子还是灯火通明,皇帝批阅完手头的奏折,靠在宽大的椅背里抬手揉了揉眉心,林永寿适时递上来一盏清茶,“皇上,歇会儿喝口茶提提神吧。”
他接过去,低着头品一口,隔着缭绕的茶香忽然问:“栖梧宫那边什么动静?”
林永寿心中了然,含笑回道:“西经楼都已然不存在了,还能有什么动静,方才听小路子来回说那边派人来打听了一回,问皇上您今儿晚上是否还驾临,幸而先前已吩咐了下去,底下人心里有数口风都紧,一概回了说不知道。”
“还真的派人来问了......”皇帝答应了声,眉间存着这些年日积月累蹙起来的浅淡痕迹,目光袅袅在虚空停住许久,“那你说,皇后派人来问这么一遭,究竟是愿意朕过去,还是不愿意?”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林永寿有些犯了难,片刻没答上来,脑子里飞快倒腾了几个来回,凑出来句:“奴才哪敢猜度皇后娘娘的心意,但奴才也教人去栖梧宫打听过了,皇后娘娘今儿没往偏殿去,就歇在正殿了。”
既然不知他会不会去也仍旧歇在了正殿,想来封闭西经楼果然还是有些效用的。
皇帝手掌拿着茶盏,食指轻敲在边缘,来来回回敲了十几遍,听见林永寿凑过来试探地问了声,“那奴才去传步撵,皇上今儿晚上摆驾栖梧宫?”
话音还未消散,茶盏落在桌面上啪嗒一声,皇帝抬眸瞧过来一眼,却说不去,“人已经在栖梧宫里了,就先耗着吧。”
耗什么呢?
耗到她收起自己所有锐利的棱角。
纵然他曾经也受益于此,但如今已经不需要了,他亦不喜欢,所以才想要设法一点一点去磨平,最好打磨成他喜欢的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