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禾颔首回道:“娘娘一个时辰前喝下安神汤已经歇息了,但临睡前吩咐奴婢已备好了热水在暖阁,以待皇上沐浴更衣。”
没往偏殿去避着已是不易,这倒还备上水了?
他脚下步子微顿,回身审视地扫了粟禾一眼,随即走了两步上前,伸手拨开里间入口的珠帘看,隐约可见那边层层垂落的绡纱帐幔中倒的确有个人,身子侧卧着,只留下个模糊的背影对着外面。
粟禾在身后请他挪步,“皇上,时辰也不早了,奴婢差人伺候您先沐浴更衣吧。”
皇帝眉心舒展不开,闻言只收回目光嗯了声,便踅身往暖阁去了,半个时辰后再出来,已换了身宽松寝衣。
有婢女侍立在床榻两侧挑起帐幔,露出床上那人一侧袅袅的曲线,他一边走一边挥了挥手,教婢女们全都退下,兀自负手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瞧了那背影半会儿,床上的人一动不动,他也未动,过了好一会儿才皱着眉沉沉唤了声,“皇后。”
那声音里有试探的意味,他像是不相信她已经睡着了,忽然弯腰坐在床边,而后侧着身子过去,双臂撑在她两侧正正将人笼住,俯下身更凑近些,近到连呼吸都贴近她,目光紧紧盯在她面上,又唤了声:“皇后。”
但话说出口良久没有得到回应,床上的人也始终呼吸平稳,甚至连眼睫都未曾多余的抖动一下。
想来是真的睡着了,那还叫醒她做什么,醒来了又冷眼相对,吵架吗?这会子时辰也不早了,何必找不痛快。
他胸口有些闷,但垂眸瞧了她半会儿,还是撑着手臂坐直,起身从桌上拿起铜匙,一处一处熄掉了房中的烛火,只留桌案上微弱的一盏借以照亮脚下,而后撩开锦被躺下去,翻了个身与她背对着背,闭上眼再无动静。
方寸的床榻一侧,皇后在昏暗的烛火中睁开眼,双眸沉沉望向虚空中,久久未有波澜。
隔了百十步之外的偏殿那边,晏七正抬手将窗户关紧,回身走到扶英床前替她掖好被角这才起身告退,出门后他站在廊檐下遥遥看了看晦暗无光的正殿,眸中一片寂静。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该多听多看多想,但那边的烛火熄灭时,他心中有片地方也随着那熄灭的烛火一道暗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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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成安十六年星月夜, 盛夏的蚊虫嗡鸣不休, 有几名内官来势汹汹,径直闯进了禁庭东南角的一处僻静宫室里, 不由分说地带走了一个六岁的孩子。
那孩子吓得面上惨白, 连哭都忘了, 只听见身后女人泪雨连连的嘱咐了句:“容儿今后都不要记起母妃, 你父皇已去, 慈安宫里的娘娘才是你的母后,容儿记住!一定要记住!”
内官们粗暴地抱着那孩子疾步往外走, 直至出了那处凋敝宫殿,身后大门紧闭, 孩子没再听见那嘶哑的声音, 自此以后也没再见过那个人, 更加没人再唤过他“容儿”,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看似尊贵的称呼“皇上”。
那之后便是接连许久不眠不休的忙碌, 眼前人来人往, 伺候的内官宫女不计其数,众人都将他包围起来,居高临下的目光像是在观赏一只囚笼中惶恐却又不知所措的幼兽。
众人将他带去了从前父皇所在的承乾宫,推上了前朝大殿中唯一的、也最孤独的座位, 他坐在那里,看着底下一众文武百官对着他三跪九叩。
但其实在那个宽大的座位上,他的脖颈被头上沉重的冠冕压得酸疼不已,两条腿晃悠在半空中, 双脚都沾不到地,这样子坐久了容易腿麻,但他无人可说也不敢说。
直到某日下朝,他从龙椅上跳下来时当众崴了脚,教底下的国公见着了,这才命人在龙椅前头放置了一个小方墩,每回踏上踏下的时候,他是真心感激他的。
夜里睡在承乾宫,他闻到那里有股醇厚的香味,香名“龙涎”,听宫人们说那香只有皇帝可以用,从前是先帝,如今换成了他,但他其实并不是很喜欢那味道。
父皇在这香里躺了二十多年,人都被浸透了,直到死后的尸体都带着这香味,他在棺木旁闻到了一次便再也忘不掉,那香气对他来说,就像是死人的气味。
他很怕有一天,自己也会带着这香气死在这里。
承乾宫寝殿里还有张床,用世上最好的木头雕刻而成,铺着世上最柔软的锦被,可就算睡着那般舒适的床,他在这里仍旧夙夜难眠,整晚整晚的被冷汗浸透,再被大殿中来回的风吹过两遍,寒凉透骨,只能在午夜梦回时捂着被子偷偷哭喊两声母妃。
但他喊的母妃,母妃听不见,只有慈安宫的娘娘听见了。
太后素来不喜欢听那些,便说他定是白日吃得太饱夜里才睡不着,传令宫人节制他用膳,一天天饿下来,他才终于明白了,原来捂着被子是没有用的,要想不犯错饿肚子得先捂着自己的嘴。
这一捂便是好多年,直到他习惯了承乾宫的冰冷,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也不会再从梦中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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