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别理解父母那时的心境,人老了,便爱观察别人,我一直觉得,自己老了也会有那一天,谁知,不用等到老去,我才二十六岁,便已如垂暮老人般,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心如止水,再无法起一丝波澜。
十只粥桶很快见了底,粥车前围着的百姓渐渐散去,我跟几个下人收拾了东西,刚准备推着粥车离去,远远看见一道人影,飞奔而来。
柳红扯着嗓子,大声喊道:“别跑了,粥分完了,去其他城门口瞧瞧吧,赶紧去,说不定还赶得及。”
我却在柳红的粗嗓门里越瞧那道身影越是熟悉,待得那道身影扑到跟前,我几乎惊叫出声,是月娘。
月娘犹自气喘不定,她怕是远远瞧见了我,这才飞奔过来,只是奔跑得急促,眼下喘息不定,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我偷睨了几眼粥车前忙碌的下人,又去吩咐柳红,“你先与他们回府里去,我遇着个旧人,有几句话要叙,你回去若有人问起,就说我去首饰铺子挑首饰去了,担心新唐哭闹,才遣了你先回。”
柳红自然乖觉,一眼都不去多瞧月娘,挽着手冲我福了福,便自带着几个下人先行离开了。
我把月娘拉到背阴的无人处,匆匆月余不见,月娘竟消瘦了两个尺码,嘴角的腮肉凹陷下去,眼窝下面青紫发黑,一双眼睛也混沌无光,失去了神采。
与我那日见到得灵动着一双杏儿眼的姑娘,简直判若两人。
同是天涯沦落人,我自然知道她此刻心境,有些事情,主动开口实在为难,但她既然主动现身找我,自然是有话要同我讲。
“月娘,那日在德胜门外,你可寻着你夫君了?”
我记着那天月娘的斩钉截铁,也记着月娘的刚烈性子,所以,我私心以为,既然月娘还活着,那她的夫君,自然也应该还活着。
谁知却大出我意外,月娘低下眼眉,缓缓说道:“他死了。”
我大惊,只说了一个“你”字,后面的话和疑问,却半句都问不出口。
月娘了然地笑,一双眼里写满沧桑,“我寻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透了,他身上的铠甲,被人砍成了两半,胸前贴身佩戴的香囊掉出来,我以为里面装得是我俩的结发,谁知打开一看…里面…里面…”
月娘有些说不下去,勉力支撑了许久,才又重新开口,“里面竟然是他新娶小妾的一张小像。”
“那小像看成色像是新鲜画就的,也就是出征前一两天的墨迹,他把我们的结发换成了小妾的一张画像,此心实在可恨,可笑我还想着为他殉情,与他生同床死同穴,真正让人笑掉大牙。”
我与她一同落下泪来,不由得便想起昨晚间用膳,司徒陌挑了一筷子菜,夹与如玉,被如意一双含泪双眸瞪了许久,这才摇头笑着,又去夹了一筷子,放入如意碗中,这才引得如意破涕为笑,转怒为喜。
我却瞧得几欲呕吐。
今日再闻听月娘言语,勾动七窍心思,不由得更觉同病相怜,施施然落下眼泪。
我伤心了许久,这才收住情绪,去问月娘,“姐姐今后有何打算?”
月娘拉着我的手,说道:“我娘家是浙江府的一处官宦,我爹之前在京城为官,将我许给了京城人家,我爹年纪渐大,英宗许他告老还乡,我嫁鸡随鸡便独自一人留在了北京城里。”
“我已将那小妾遣出门去,家中细软也收拾得差不多,眼下只待将宅子和地基卖个好价钱,这便要收拾了细软,离开这伤心地,回浙江找我爹娘去了。”
我脑中忽然灵光乍现,张了嘴半天无法合拢,半天才回过神来,问道:“你一个人上路吗?”
月娘点点头,“我之前想过雇个伙计,但不知人心好歹,怕反而坏了事,索性自己壮着胆子,横竖都是捡回来的一条命,丢了也就丢了。”
我大脑转得飞快,这三年里,我一直浑浑噩噩,从没好好谋算过,但突然间,就在这一刻,我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脑中不停盘旋着一个主意。
这主意初初还是一粒种子,很快便茁壮成长,顷刻间就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
我在这样的战栗中,这样的希望里,拉住了月娘。
作者有话要说: “同是天涯沦落人”一句出自白居易《琵琶行》。
第50章
腊月初八之后, 我忽然便觉得生活有了盼头,司徒陌娶了如玉进门,又深知我的心思, 或许是觉得有所抱歉,我每月的月银比之如意和秋红都多出了许多。
我对穿红戴绿着实没有兴趣, 房里的各种摆设更是提不起劲来, 每每晚间一处用膳, 看着其她几人的隆重打扮,除了恼怒自己陷入如此境地, 再无其它。
如玉初入府来,我都刻意避着她些许,看见她初尝云雨后含羞带怯,看谁都一副羞答答的模样,我再强迫自己无视无感, 都终究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多灾多难的正统十四年, 在一声声密集的鞭炮声中,悄无声息地过完了腊月,正月初一的天光尚未放亮, 北京城的天空就被各式繁杂的烟花照亮,九门礼炮齐鸣,锣鼓喧天, 整条整条的街道上都是一排排的礼乐队,冲天的乐声充满了这个古老都城的每一个角落。
景泰元年拉开了它只有短短八年的统治生涯。
而我,也在一日日紧锣密鼓的谋划里, 生出了许许多多的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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