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夏天里,方宁曾经无数次地想象在最后的这一刻要对方继亭说些什么。这些话在她的心里反复涂改,芜杂的枝枝蔓蔓好不容易才勉强被修整成得体的样子。
她想告诉他,要一直做你自己喜欢的事情,不用再担心我,也不要再去过分妥协。
她想告诉他,她一定会去努力寻找,寻找可以让自己一个人好好活下去的方式,再不会给他添麻烦。
她还想祝福他今后找到一个志同道合,能够真正理解他、包容他的人。
可是隔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她发觉这些早已打好的腹稿竟然全都说不出口了,仿佛每多说一个字,力量就要泄掉一分,直至再也无法向前。
于是,方宁向哥哥挥了挥手,在表情崩溃之前迅速转过身走向了安检区。她一次都没有回头看他,也不敢再回头看。
在整个2021年,她对他当面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哥哥,你以后如果有机会的话,就养一只小猫吧。“
方继亭点点头,说好。
他看着方宁转过身疾步向前走,嘴唇蠕动了一下,却终究没再说什么,也没再上前,就这样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直到她的身影变成视网膜上某一个再也无法看清的小黑点。
半个多小时后,微信上收到方宁发来的叁个字,“已登机“。
公告牌上显示航班状态正常,没有延误。
方继亭这才准备离开。刚把手机收回口袋,指尖便传来嗡嗡的震动感。
重新亮起的屏幕上闪烁着陈婉琴的名字。
电话接通,那头的人却并没有立即说话。两端沉默许久,只有呼吸相闻。
半晌,陈婉琴才问道:“你妹妹……登机了吗?今天去机场一切顺利吗?“
“她的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一切都很顺利。“
“好,好……“陈婉琴应了两声,谈话再度中断了。又是许久的停顿,她才隐晦地问出她真正想 知道的事情,”你们两个该处理的都……处理完了吗?“
方继亭语气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您放心,都已经……结束了。“他停顿了两秒,又低声补充道:”妈,谢谢您。“
他说这句话时,语气中倒是些许几分温情与柔软,足以见其真心实意。
谢谢您没有让她知道,也谢谢您同意让我来为这个夏天做一个平缓的收尾,而不是被迫戛然而止。这个夏天发生了这样多的事情,而这已经是我们所能拥有的最好的结局。
电话那端隐隐传来几声急促的鼻腔吸气的声音,不知道妈妈是不是哭了。
她没有问方继亭谢她什么,也没有就着这个话头说下去,而是就此揭过,叮嘱他在这十几天实习期间注意安全,千万不要发生什么意外,便结束了这次谈话。
挂断电话的一刻,方继亭无意中看了一眼屏幕右上角的时间,是八点四十五分。他睫毛颤了颤,心想,在这个时间点结束,倒也算是有始有终。
一个多月前的某一天,方宁曾经状作漫不经心地问过他:“哥哥,0845是什么意思?”
她伪装的不在意并不高明,不高明到他轻轻一瞥,就可以窥透她的所思所想。
方继亭当然明白她在期待一个怎样的答案,却还是停顿了几秒,拿捏出困惑的语气反问她:“0845是什么?”
方宁到底还是个孩子,情绪立刻就绷不住了:“就是……就是你日记上的密码呀!”
“原来是这个……08年4月5日,我高中时买的第一本专业课教材的第一次出版日期。”
“就只是这样而已?”她不甘心地问。
他笑了笑:“刚好翻到那一页,觉得还挺有意义的,就用作密码了。“
方宁好像暂且接受了这个解释,低下头去继续看书,不再说话了。
方继亭的目光却落到了书桌另一端的钟表盘上,不知不觉间,它已经陪伴他走过二十年的时光。从前在紫竹桥老家的家具、设施大部分都留在了那里,爸爸妈妈为他的新房间添置了一整套新家具,而这件挂钟却这样老旧、破败,他甚至能够清晰地数出它边框叁点钟和七点钟的方向分别有几道划痕,侧面十点钟的部位有些掉漆,表镜上也有一条细小的裂纹。在此刻,他愈发觉得它格格不入到有些可怜。甚至相比起这般的苟延残喘,丢弃反倒更接近一种宽仁。可他从前搬家时便舍不得,现在只会更加做不到。
他不知道该不该原谅自己的谎言。
从那一天起,他就已经明白这个夏天会有怎样的结局,也知道什么样的轨道能够稳妥地通向这个结局。只是,年轻、欲望与情感让这个轨道更加狭窄,也更加没有容错的空间。
方继亭想,他应该是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可欺骗终究是欺骗,若谎言可以如微风般轻轻拂过肌肤,不留下一点伤害,那么诚实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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