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不是这样的。商姒又灌了口酒,一脚踩到栏杆上,想要撩起袍子,忽地反应过来自己穿的是裙子,又索然拂袖放下腿来,往一边桌上一坐,继续道:若非遇见你与婆婆,我又岂会知道,这天下仍旧是有好人的,是我从前错了,今后也想好好过一遭。
阿宝抬手摸了摸脑袋,傻乎乎一笑。
真是个傻小子,却也可爱得紧。商姒看着他,一对眼睛笑弯成了月牙儿,兴致勃勃道:阿宝,你从前又是怎样的呢?
我喜欢雕东西,做一些小玩意儿。阿宝想了想,说道:我祖母总想让我娶媳妇儿,我以前不愿意,可是乐儿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姑娘,比谁都好看。
商姒笑着,垂下眼,嗓音微淡,好看有什么用处?阿宝要找对你好的人,你这样好,日后定能安稳度过。
阿宝却道:我就想要乐儿姐姐,乐儿不肯要我么?
不是不要,是我不会对人好。她伏着栏杆,嗓音极淡,我注定是个麻烦,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陆含之下狱,如今不知被放出来没有,长安看似一片太平,实则杀机暗涌,人心惶惶。
天下看似已定,天子不在,各方诸侯实则蠢蠢欲动。
这几日,真切地接触过她的子民,听沈熙一番话后,她才彻底醒悟过来。
孤臣以命相搏,旧臣含屈受辱,百姓在等着一个君主,可以让他们看到希望。
这个天下,她一开始想要逃避一切,是她想错了。
只要她登上皇位一日,那些人还唤她一声陛下,她又怎么能安心地苟活呢。
这样想,她并不是一个称职的帝王。
也难怪迟聿能攻入长安,一路征伐如过无人之境,若论做帝王,他比她更有资格,也更有手腕和抱负。
商姒笑意惺忪,慢慢摇了摇酒坛,见一坛酒见了底,又倾身去夺阿宝手上的酒,阿宝连忙把酒紧紧抱在怀里,说什么也不肯放松,拼命摇头道:乐儿,你真的不能喝了!商姒蓦地欺近他,双眸潋滟生辉,在月下散发着宝玉一般的光泽。
阿宝呼吸微窒。
她微微一笑,阿宝怔愣间怀中力道放松,商姒得逞地夺过酒坛,站起仰首灌了一口,大笑道:痛快!
阿宝一时心底五味杂陈。
他能感觉到商姒情绪的失控,她分明是笑着的,他却能感受到她有一丝伤心,却又不知这份伤心是为什么,只是心底空落落的,像有冷风漏了进来,穿心得凉。
隔着一扇屏风,旁边的雅间中,迟聿无声捏紧了手中酒杯。
她对一个才认识的傻小子吐露心事,在他面前,却始终遮遮掩掩,粉饰太平。
若他不跟着,或许此生都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原来,从前不是她多疑,而是这个天下,从未给过她应有的善意。
原来,她还有一个名字,叫乐儿。
乐儿。
他在心底默念一遍,又默念一遍。
乐儿。
给她取这个名字的人,定是希望她一生平安喜乐。
若是可以,他甚至想回到过去,去问一问被关押了十年的她,问她悔不悔。
困守十年不出,活下去,却毫无乐趣,她放弃他身边的锦衣玉食,究竟悔不悔?
迟聿放下茶杯,直到商姒和阿宝离去,他也没有起身。
直到君乙从宫里匆匆折返,迟聿才起身道:安排的事情,现在去做。
晚间宵禁的时辰还没到,黑甲侍卫们已过来肃清街道,人人披甲执锐,气势凛然,阵仗看起来极大,百姓们不知何事,纷纷窃窃私语,又被寒光凛然的刀尖所震慑,只能默默噤声。
迟聿坐在马车里,宝珠缀顶,图腾昭示显赫身份,轻纱重落,半遮身形。
天地忽然肃静,只有树叶的沙沙声,商姒似有感觉,脚步停在了街角。
果然还是逃不过。
她迎风站在路口,头戴簪花,发间珠光莹莹,冲阿宝笑道:阿宝,今日多谢你了。
阿宝看她站在那处,广袖飘扬,仿佛随时要羽化登仙而去似的,连忙过来问道:乐儿,你怎么啦?他环顾四周,发现街道一片寂静,路的尽头,两行士兵已经持刀走来,阿宝感到十分不安,伸手拉了拉商姒的袖子,小声道:乐儿,我们回去好不好,已经不早了。
商姒微微一笑,低眼抱歉地看着他,对不起,我不能随你回去了。
为什么?
因为我要回家了。她说:我的家很远,但是若有机会,我还回来找你的。
阿宝连忙伸手抓紧她,摇头大喊道:我不要,乐儿随我回去好不好?我要娶你做我的夫人。
商姒还未说话,两行重甲士兵走了过来,对她下跪道:属下参见公主殿下。
阿宝知道公主是什么,脸色白了一寸。
商姒能感觉迟聿在周围,连忙拂开阿宝的手。
阿宝却把她拽得死死的,脸色涨得通红,急得快要哭了,无论如何也不要放手。
商姒垂睫淡望他一眼,淡声吩咐道:把他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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