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就是一个广场,这时候太阳很好,人却少,大概都在格子间里忙着工作。
明川进门,上楼,左转,和前台核对信息,然后就被领进去了。
前台找到助理,助理把他带进了小会议室,然后问过他给他倒了茶,就去喊编剧过来了。
明川观察着这间小会议室。
装潢和用色都非常性冷淡,有一种在这里工作的人都很严厉的感觉,包豪斯风格,很容易引起不适感,或者让人自然同化成冷酷的风格。
明川感觉到手机悄悄震动着,正要拿出来看看,编剧进来了。
他是个年轻男人,西装领带,要说也是非常严谨,可是领带却是涂鸦风格,而且还歪歪扭扭,松松垮垮,进门的时候自然的露出笑容,还没跨过门口就先说话:我对你也是久闻大名了。
他长的很俊秀,没留胡子,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很低的小揪,还挑染了青木灰,显而易见是个很任性的人,也非常符合这个公司从上到下,从人到装修给明川的印象,气质很统一。
明川保持着自己的节奏,站起来,伸手,问候:你好,很高兴见到你。
编剧愣了一下,那种似有若无的挑衅和试探都变成了更明白的气质,但也伸出手很礼貌的和他交握:你好,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顾碧城的前男友,幸会。
明川:?啥?!
第六十章
这个开场白成功的让明川愣在当场,编剧这才满意,抽回手笑起来,同时拉开椅子坐下,翘着腿,很不正经的样子:坐,别害怕,我找你真不是为了争风吃醋。
明川坐下,编剧拉出一个笔记本打开:来吧,我们现在谈谈,你对角色的理解?
这个谈话内容转的有点快,明川不是很能接受:我们还是先谈谈,你的身份问题吧。
编剧见他这么执着,倒也表现的非常善解人意,随和道:那好吧。我,李良,高中的时候就和顾碧城在一起了,他和家里出柜之后,我们俩反倒分手,然后又复合,又分手,最后终于翻来覆去累了,彻底分手,后来就有了你。大概剧情就是这样。
明川沉默片刻,终于忍无可忍:你不要说的好像我是你生的一样,而且还是分手之后生的,行不行?
编剧李良:我觉得你这个孩子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呢?你能不能有点危机感?
明川已经看出来他不是个很着调的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那我们来谈谈剧本吧。
李良一口气憋在心里吐不出来,非常难受。
然后他们就在明川的要求下开始讨论剧本了。
这是个复仇故事,现代背景下的正剧向,按照惯例,既然明川扮演有反派色彩的男主,要复仇,那么女主就一定是一个反面,代表正义,而无论是为了过审还是故事的对称性,李良都在基础设定里玩了许多花活。
明川扮演的男主角表面身份是个正义的警察,实际上一直在调查多年前离家就再也没能回来的父亲的死因,并且借着职务之便得到很多信息。
女主角是一个臭名昭著的女律师,号称为了钱什么案子都接,多次为被告辩护,又因为受理案件被媒体曝光,引起众怒,所以举步维艰。
他们在电影中的第一次正式相逢是非常诗意的,暖色调,女律师拖着疲惫的身体在夕阳光线里坐到台阶上,她刚经历过一波热心群众的拉扯声讨,精疲力竭,短发蓬蓬的,乱糟糟一片,脱掉高跟鞋,脚也扭伤了,又红又肿。
这时候男主角出现,在她旁边坐下。
女律师回过头看他,发现这是一个狼狈的警察。
两个仓皇的人对视着,突然笑了。
全片的感情线非常明亮,清晰简单,爱财如命的律师爱上警察,知法犯法的警察爱上律师,看上去像是一对十分般配的恋人。
但剧情却是痛苦的拉扯。
律师的雇主就是警察亲手抓捕并且拷问出当年旧事一点痕迹的犯人,他们彼此都知道这里面的牵扯,但却极力避免向彼此提起这件事,一直到一切都无法隐瞒。
警察带上枪,脱掉了警服,爬上火车,准备进行一场古老的复仇。
律师在狭小逼仄的老房子里送走最后一个亲人,得知他不知所踪大的消息。
一个追赶仇人,一个追赶爱人,一个在狰狞的笑,一个在痛苦的哭。
一个是因为恨,一个是因为恨。
斗争,拉锯,强弱倒转,情绪变换,都有一种压抑而对称的美感。
说实话,单纯论专业技能,谁也想不到,李良实际上是个很不正经的人,而且做事如此任性,看上去也完全不像是会写出这种压抑现实向沉重故事的人。
他就像是那种会写小鸡电影,或者喜剧片,或者比较新潮的歌舞电影之类新尝试的人。但一旦他进入状态,开始谈论自己的工作,就和明川所熟悉的那种专业人士一模一样,严谨,完美主义,说话激动的时候甚至会辅以手势,滔滔不绝描述自己的设想和观点。
明川看过上一版的剧本,这本来是个基督山伯爵式的故事,带着痛苦和火焰归来的复仇者,当然会有一个相对比较光明的结局,但现在李良就彻底暴露了自己的审美倾向。
他想要更黑暗的结局,但却担心自己得不到支持而被强行改结尾,所以想要先取得明川这一票。
在他的设想里,要把男主角写死。
然后电影的色调就彻底灰暗下去,复仇者的仇恨变成了歇斯底里的挣扎和试图自我救赎,最终失败,女律师失去了人生中最后一个爱她的人,从此之后人世冰冷。
不得不说,明川其实觉得非常过瘾,他能想象到这是对自己的演技,体力,和理解能力,甚至大脑的一次彻底的锻炼,就好像是专业技能的拉伸运动,一边畏惧,一边渴望。
李良看他表情就知道自己还是很有希望成功的。他搓了搓手,满怀期待:你觉得呢?
明川看了一眼他的表情,十分克制:只要你不想给我当妈,我觉得还是可以接受的。
李良:好吧你赢了。
然后他们开始讨论剧情。
演员和编剧的着眼点是完全不一样的,像明川拿到剧本,只需要琢磨自己这个角色的心路历程,他的受教育程度和生活环境,他的人设给他的一切信息,表现出来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他多半时候算是个表现派,但是彻底入戏的时候也可以是体验派,这本来界限就没有那么清晰,也说不上孰优孰劣,挑选一个最好的,最合适的表现方式就可以了。
无论故事叙述的角度怎么变,其中最重要的核心人物,男主角,实际上出入是不大的,因为背景故事是确定了的。明川当然非常用心的揣摩过,现在要说,也是头头是道。
他说:你从一开始就想要一个绝望的故事。他是个绝望的人,他遇到绝望的事,他意识到自己即将陷入深渊,做出绝望的挣扎,但是最后这些都失败了,就算是另一个人的爱,也只是投射在深渊上的一束阳光,谁都不能把他拉出来。他被仇恨主宰,最后也被仇恨腐蚀,彻底吞没,从这个层面上来说这是个让人扫兴的悲剧,就算观众视角的坏人最终受到了惩罚 ,也是一种完全不让人感到愉悦的形式,甚至很荒谬,有一种头重脚轻,期待了很久的一声巨响,结果只是一声闷响,几乎没有什么波澜,也不为人知的感觉。唯一知道的人是故事中最悲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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