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水上,灵气运转,无一处是阵,可又无一不是阵。
他很快写满一张纸。
最简单的明光阵,往后愈难。其中又有他答应教给秦子游的回踪阵,只是少年尚未打牢基础,还要循序渐进。
楚慎行举起宣纸。墨色未干,带着点松烟味。
他视线在一个个阵名上扫过,回忆过往种种。哪门阵法是宋安所授,哪门是自己与白皎、程云清一同琢磨。他相信秦子游可以学会上面所有东西,毕竟那同样是自己。可两人之间,又有一点不同:秦子游太年轻,少些阅历。
少年不曾经历思过崖下的苦痛,便也没有天光由远及近时的顿悟。
想到这里,楚慎行侧头,透过舱口,去看船头。
秦子游一身苍青色短衫,腰间一把长剑,头发挽起成冠。十五岁……
楚慎行的手微微一顿,记起什么。
眼看要到九月,再过些日子,就是秦子游生辰。
这同样是楚慎行生辰。可归元宗里的日子太漫长,长到“生辰”二字失去意义。楚慎行最后一次记挂这字眼,是在听闻秦老爷去世消息的时候。他去后山,与灵猴打了一架,抢来一坛猴儿酿,坐在崖上,看了许久月色。
他的父亲去世了,他依然很年轻。往后,不会再有人记挂他又长了一岁。
楚慎行心情淡了些,放下宣纸。
灵火燃起,未触及桌面。幽幽火光中,宣纸化作尘灰,飘出窗格,落入水中。
在这一刻,船忽而一震。
楚慎行讶然。
他确信刚刚飘走的只是普通纸灰,不会影响此地灵气分布。
既如此,又是什么影响到船只?
他神识下沉,落入水中。同时,船舱外传来秦子游的声音。
少年嗓音清亮,带着点惊诧,喊:“师尊,那是——”
楚慎行已经“看”到。
一条巨大的鱼,正从船下游过。那鱼身长足有百丈,身体宽阔,引得江水上涨。
日光落在水面上,照出巨鱼一身玄沉如墨的鳞片。灿灿光线下,鳞片上隐隐流转金光。
似乎是察觉到了来自人类修士的神识试探,鱼身忽而上浮,竟生生将船只托出水面一刻。而后巨鱼再度沉下,尾巴摇摆,带起一阵浪涛。
船身坠落,在水面上剧烈震荡。
方才还在与秦子游谈天说地的船家在此刻跪在船头,瑟瑟发抖,口中喃喃说着什么。
他声音虽低,可还是被秦子游的神识捕捉。
“河神大人在上,我等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您老驾临于此。如有冲撞,河神大人勿要计较。待小老儿做完这趟生意,定以猪羊沉江,叩谢河神大人饶命之恩……啊!”
他说到一半儿,船身复震。船家身体一歪,身体向旁侧滑去,眼见要落入水中。
船体颠簸,秦子游艰难稳住身形。又见船家要落水,他欲将人抓住,身体往前。这一下,失去重心,差点连带着跌进水里。
意识到这点时,秦子游心中“咯噔”一下。眼前是盈盈绿水,是水下巨鱼。他拼尽全力,捉住船家袖子——
而后,有什么东西勾住秦子游的腰,将他从水面上拖了回去。
秦子游没有回头,但他心中仍然一定,惊喜唤道:“师尊!”
短短时间内,数条青藤从楚慎行袖中涌出、盘于船上。
在青藤的支撑下,船身浮于水上三尺,船家晕头晕脑,起身四顾,不知发生何事。但见周遭青藤,又见日影剑出鞘、剑尖对准水下巨鱼。船家终于后知后觉,自己这单生意,是载了两位仙人。
仙人要杀河神?!
意识到这点后,船家猛然扑上去,拉住楚慎行的袖子。数日相处,他已经看出,师徒二人之间,完全是当师父的做主。
船家劝道:“仙师,万万不可!河神若被伤到,周遭府县都要遭殃啊!”
楚慎行:“……”
他垂眼,看着船家抓在自己袖口的手。
船家终日操劳,风吹日晒,皮肤黝黑,连手指上都带着皱纹,指甲里也藏了污垢。
认真说来,这似乎是楚慎行重回八百年前后,第一次有人离他这么近。就连秦子游,也只是被他揉了几把脑袋。
楚慎行淡淡道:“松手。”
船家身体一颤,往后退去,更加惶恐。河神得罪不起,可仙师似乎更加危险。爷爷流传下来的话里,说了仙师风姿湛然,也说到,在仙人眼中,他们这样的凡俗之人不过蝼蚁。
接连惹怒河神与仙师,船家心生绝望,只觉得自己恐怕要折在此趟。
这时候,秦子游正在船头看鱼。少年腰间,剑鞘空空,日影剑悬于水面之上。
遇到事儿了,日影剑就不归他管。秦子游已经习惯这点,并不意外。
他大方地“借”出爱剑,自己仔细打量水下,又试着用神识去探。这占据了秦子游绝大多数精力,以至于少年没有察觉到背后动静。
他用神识,已经比一个月前要娴熟很多,不再完全不受控制。
少年屏息,慢慢地,神识覆上巨鱼身体。鳞片冰凉而滑腻,这两样感觉混合在一处,涌入秦子游识海。他身体跟着发冷、颤抖。
思绪好像被剥夺。明明身在船上,却又像坠入水中。水涌入鼻腔,带来一阵闷塞的窒息感。秦子游恍然张嘴,想要呼吸。然而这样一来,水流连嘴巴都侵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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