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子游便上床。
这会儿是八月末,可吴地依然闷暑难当。秦子游卸下自己发冠,长发垂下。
他略觉苦恼。
秦子游又叫楚慎行:“师尊!”
楚慎行:“何事?”
少年坐在床上,眼巴巴看他,说:“师尊,热啊。”
他白莹莹的脸,被头发遮住一点脸颊。因长久扎着发冠,头发带着一丝卷曲。
楚慎行看在眼里,又有些手痒。
他好笑:“刚刚喝滚茶,你倒是不热?”
秦子游:“程仙师那主舱中,多半布了什么降暑的阵吧?师尊,热——”
他嗓音拖长一点,很信任、很期待地看楚慎行。
楚慎行被看到没办法。
他从袖中取出藤叶,吩咐:“你来。刚刚在茶杯上,画得不错。”
秦子游原本极是困倦,但说了会儿话,倒是能打起些精神。
楚慎行在床沿坐下,看少年在自己身边画符。
他指尖点在藤叶上,上面带了剑茧,并不柔嫩细腻。这会儿,灵气从指尖溢出,被少年书入叶中。
他屏息静气,一笔挥就。
屋子里的果然瞬时凉下。
秦子游打了个小小的呵欠,看楚慎行:“师尊,如何?”
楚慎行很吝惜言语,只说:“不错。”
秦子游:“只是‘不错’?”
楚慎行看他片刻,“子游,你究竟想说什么?”
他算看出来了。
徒儿有心事啊。
这些漫无目的的话,说到底,是要掩盖秦子游真正想说的内容。
楚慎行一语戳破,秦子游轻轻“哎”了声。藤叶从他手上飞走,落在窗格上。
秦子游:“师尊,你先前说,想不明白的事太多,不必事事都求一个答案。”
楚慎行沉默片刻,没想到徒儿还在挂念这话。
他回答:“子游,你仍然可以问我。”
只是有些事,我们注定不能达成共识。
有些事,你不知其因,自然也无从得到果。
总有一部分问题,秦子游无法从楚慎行那里得到确切答案。所以楚慎行告诉他,不必强求。
可在这之外,楚慎行不吝啬于一点时间,去听徒儿困惑。
秦子游是真的累了。
但楚慎行这样说,他便凑近一点,盘着腿坐在床边,与身侧年长自己八百岁的仙师并肩而坐。
他说:“如若我被那船家杀了,师尊,你会如何?”
楚慎行:“他杀不了你。”
秦子游:“……”
秦子游改换说法:“如若我被旁人杀了,师尊,你会如何?”
楚慎行好笑。
他反问:“如若是我呢?旁人杀了我,子游会如何?”
师徒二人没有丝毫敬重,在江上船中,谈及“生死”。
秦子游甚至把不满表现在语气中,咬重字音,说:“师尊,是我在问你,你莫要避重就轻。”
楚慎行对少年的大胆刮目相看。
他终于还是思忖过,回答:“若能做到,便取对方性命,为你报仇。你不在,我要以人修精血修行,大约也没人阻拦。若他修为强于我,那便先记着。过上几百、几千年,总能等到时候。”
秦子游神色几经变化,最终定格在:“我亦如是。”
一顿,神色纠结,补充:“——但我不会取人修精血。”
话音落下,听楚慎行轻轻笑了声。
秦子游抬头看他。
第37章 抵达
楚慎行不因少年额外补充的话而生气。
他嗓音里带一点薄薄笑意, 说:“子游, 你这样想也很好。我希望你以后总能胸怀磊落。”
寂静夜里, 程家的船顺流南下。
随着师徒讲话,角落里, 明光阵中的灵石逐渐耗尽。舱内光线暗淡,唯有清亮月光从窗格照进, 在床边, 洒下一点白霜。
等到最后一点灵石化作细灰, 少年与男人的面孔皆被昏沉暗色吞没。
虽主动提出上船, 但楚慎行对程玉堂仍有戒心。他始终留意四周动静, 唯有面对秦子游时,全然放松。
秦子游不知这些。
他趁着舱内昏沉,又微微塌下肩膀,用手撑下巴。这是少年惯爱的姿势,楚慎行神识停顿在秦子游身上, 袖子里的青藤蠢蠢欲动, 仍然想要纠正他。
先前, 他与秦子游提起,“身如修竹, 如琢如磨”。可说到后面, 话题被子游绕开, 最后一路讲到宋安, 倒是忘了原先的话题。
他斟酌, 要如何开口。一定要让徒儿心服口服、再不多犯。
但秦子游先一步讲话, 感叹似的:“这话,还真不像是师尊说的。”
楚慎行轻飘飘答:“是你对我成见太深?”
“有吗?”秦子游笑了声。他嗓音清清亮亮,倒像是流水似的月光,“师尊,我与你相识至今,也有五十来天?”
楚慎行:“然。”
秦子游先打呵欠,才慢慢说:“也对,不过五十天。”
怎么够认识一个人呢。
楚慎行想等他下一句话。可接下来,却觉得肩膀上一重。
困倦的少年靠上来,气息绵长平稳。
他枕在楚慎行肩头,就这样睡去了。
楚慎行微微怔忪,方才想到一半儿的话,被秦子游的动作打断。他看窗格,见窗外江天一色,月照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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