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第二次看向古镜时,他被困于猫咪的体内,诸事不便,哪怕偶尔能冲破幼猫身体的束缚,但却也难以显现人前。
而当他第三次看向古镜时,他则干脆连幼猫的身体都没了,只化作了一缕幽魂,在广陵城内飘荡。
是的,广陵城,面前出现在沈辞镜眼中的这座城,毫无疑问就是广陵城,而且应当是陆铎公还活着时的广陵城。
一百多年前,在陆铎公死后,广陵城便一点点衰败了下去,甚至数次毁灭重建,后来,随着一阵冲天的火云,那整座广陵城都从大地上消失不见,彻底淹没在了时间中,成了沧浪大陆人们口中“传说的仙城”。
那时候,当沈辞镜听到“火云将广陵城带走了”的传闻后,也曾有过某些猜想,但他不敢肯定,也不愿多想,因他不愿叫自己记忆中那个模糊矛盾的身形越发混沌。
可现在……
沈辞镜随着风,飘荡着前进,寻找着谢非言的踪迹。
沈辞镜知道,现在的谢非言,化名宁斐,潜入了镇海卫,之后,他更是会在海兽袭城中大放异彩,将原镇海卫的指挥使取而代之,成为那个有着赫赫凶名的宁指挥使;沈辞镜还知道,在谢家大祸后的第三年,也就是宁斐扬名的第二年,谢非言将单枪匹马杀入东方高我的水上行宫,以一己之力诛杀东方高我,在那座水上行宫的正殿里挂上东方高我的项上人头!
如此凶狠,如此狡诈。
如此傲慢,如此轻狂!
沈辞镜一直知晓谢非言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但在他面前时,谢非言除了最后的那一刻之外,一直是温柔而宽容的,如同被驯服的忠诚的狐狸,温暖可靠。然而当沈辞镜踩着谢非言的步伐一路走来后,他才发现这样的人绝不可能是狐狸,因狐狸绝不会有他的胆魄与刻毒;而这样的人也不可能是毒蛇,因为毒蛇绝不会有他的义气与胆魄;甚至也不是雄鹰、不是蛟龙,不是任何人或任何动物。
——他只是谢斐,谢非言。
独一无二的谢非言。
而这样的谢非言,却爱着他?
为什么?
沈辞镜曾经从不思考这样的问题,但在历经分别后,他却开始患得患失。随着他对谢非言了解越深,他就越忍不住对他的喜爱,也越忍不住心中的疑惑忐忑:
“他为何会爱我?为何独独对我青眼有加?”
“他……还会继续爱我吗?”
……
这一天,正是满月。
沈辞镜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便不觉想到了谢非言。
在那聚少离多又甜蜜得像是梦一样的十年中,沈辞镜最喜欢的便是满月的时候。因为他若在满月的夜晚来到谢非言身边,那么向来表现得有些害羞的谢非言就会变得分外热情,抱着他不肯撒手。而若是再幸运一些,沈辞镜甚至能够看到他撒娇的样子。
非常可爱。
是时隔百年后依然能叫沈辞镜为之怦然心动的可爱。
所以后来,沈辞镜都会尽量在满月的时候来到谢非言的身旁,与他同榻相拥,抵足而眠。
之后,在成为猫咪的那几个月里,沈辞镜也曾冒出过这样不够君子的念头,想要看看这一天独自一人的谢非言是不是也这样可爱。
但谢非言却狡猾得很,每到这一天都会离开三水镇,消失不见,直到两天后才会疲惫归来。
而如今,又是满月时分。
这时的谢非言,又会身在何处?
沈辞镜飘飘荡荡,先是去了城主府,后又去了镇海卫指挥所,甚至他还去了谢非言在镇海卫指挥所一侧购置的房屋,却全都没找到那狡猾的人。
难道,这一天的他也像是在三水镇一样,离开了广陵城吗?
沈辞镜满心困惑,来到了城主府的书房顶端,登高而望,细心观察着所有谢非言可能会去的地方。
最后,沈辞镜终于在海岸的高崖下见到了熟悉的衣角。
——一定是他!
沈辞镜下意识生出欢喜来,心念一动,便来到这海崖的阴影下,向谢非言飘去。
然而就在他出现的这一瞬间,浓郁血气扑面而来。
沈辞镜心中咯噔一下,凝神细看,这才发现谢非言独自坐在黑暗中,与月色仅有一步之遥。对方神态平静,双目疲惫微阖,似乎只是小憩片刻,但偏偏面如金纸,气息奄奄。
沈辞镜心脏狂跳,忍不住又靠近了几步,直到视线越发清晰,这才发现地上有一柄沾血的匕首扔在一旁,而谢非言的双手手臂上,则有着纵横交错的刀痕!
触目惊心的血液汩汩从伤口流出,在地面汇聚,叫人胆战心惊,难以相信一个人体内竟然能够流出这样多的血来,而沈辞镜嗅到的浓郁血气,也正是由此而来!
这一刻,沈辞镜震在原地,几乎停止了思考。
他呆呆看着谢非言,突然想到了他当年离开天乙城后,发现自己没有将灵宝碎片带走,不得不返程回家的时刻。
那一天,同样也是满月。
谢非言不知怎的进了沈家旧宅,坐在槐树下,神态平静地任由灵宝的寒气蚕食自己,放任自己一步步走向死亡。
——若他没有恰好在那一天回去,恰好打断了他,是否这世上就再也没有谢非言这个人了?
沈辞镜不敢想,不忍想。
他来到谢非言面前,伸出手,颤抖地拂过这人疲惫的面容,拂过那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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