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此时,他曾在大演练当天碰到了王戎呵斥本营的教习官。那名教习或许是想糊弄了事,只命士兵们独自耍一番把式,便潦草评定等级。结果被王戎碰上了,便严厉训责了一番。
当时他道:“行伍之中,最忌花法!需要两人对较,按照六合枪法的六字口诀,按一个字的口诀对戳一枪,每一字经过万遍不失,字字对得,然后可以随意应敌,因敌制胜也。”
他又对那教习官道:“若今日被你平定了‘劣’的人,其实颇擅对较,却因此心生质疑一蹶不振,这责任得由你来担着;而今日被你评定了 ‘优’的人,若只会花枪,上了战场一盖试不出来,他这条命便得由你背着。”
当时卓钺听到王戎的这番话,深以为然。他也曾听说过“王氏三枪”的威名,又听他说了这番话,不禁心生仰慕,很想与他结交一番。只恨当时他名声不好,无路晋升,自然和中军参将搭不上话。等到后来他慢慢在战场上闯下了些许功勋,王戎却又在洪武二十七年的榆林关之劫中战死沙场。
没想到命数机遇莫测,一些小小的不同便引向了完全迥异的命运道路,前世失之交臂、一生都憾而不得见的人,今生终于有了相逢的机会。
卓钺想到此处,心中不禁更是感叹不已。
但个中曲折他自然不能跟郦长行说。
“有时候板子印儿也是一个成熟将士的标志。”卓钺敷衍了下,他又瞥向道,“你这冷嘲热讽得刺挠谁呢?平时那股子温顺劲儿去哪儿了?”
郦长行脚步微微一顿,语气瞬间软了下来,轻声道:“我是担心卓哥你……那一杆子看起来很重,马上便要上战场了,若是卓哥你有个好歹——”
“我看你是巴不得我有个什么好歹吧。”卓钺嗤笑。
他停住脚步,转头居高临下地看着郦长行。郦长行微微一顿,很快平顺了眉眼,冲卓钺微微一笑。他略挑含媚的眼位垂了下来,显得有些无辜。那澄澈的翠色瞳孔因长睫的低垂而遮去了几分过于明亮的光泽,仿佛一汪被雾雨长云掩去波光的湖水,幽宁楚楚。
“你怎么会这么想?”他轻声道,“自我进到军营中来的第一日,便想真正融入进来,与所有人成为同气连枝的好兄弟。我担忧卓哥你的心,并不其他任何一人少——”
“成为我的兄弟,靠得可不是花言巧语。”卓钺伸手点了点他的胸口,嗤笑道,“关曦明是我爹战友的儿子,我第一次拿刀的那天他就拖着鼻涕虫跟在我后面;小嘎是我从烂菜臭粪里救出的死俘,后来在战场上不知道替我挡了多少根冷箭;老张那人憨得很刚开始和我根本不对付,但我俩折胳臂短腿得打过一场后,只要我指东,是个悬崖他也会毫无犹豫地跳下去……有过这些交情,才算得上我的兄弟。”
“我不知道你这个花言巧语奉承人的习惯是从哪儿学来的,但在这儿,可没人吃这一套。”
听着这话,郦长行的眉尖微微一动,看着卓钺的目光沉了下去。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卓钺忽然觉得身上微微一寒,连毛孔都瑟缩着闭了起来。明明郦长行的表情没什么不对,可方才那种和煦自如的气氛却消无声息地消失了,尘嚣四起,寒风渐长。
卓钺微一皱眉,盯紧了郦长行。可他却只是平静地回望着自己,双目中闪烁着不明意味的情绪。
卓钺略有些懊恼——他身边人的心思大多如稀汤里面找米,粒粒分明。可唯独郦长行不同,这小子时而甜如蜜糖暖若冬袄,时而又高深莫测疏若秋风。因为他的来历,卓钺想把他放在身边仔细观察;可又因他的捉摸不透,卓钺又不得不时刻提防、昼警夕惕。
仿佛睡在一头犲豹之旁,可这犲豹每日里只是悠闲地舔着爪子,时而还诱你来捋一捋它的毛。
“卓哥你多虑了。”半晌,郦长行缓缓地道,“若你想要我通过努力证明自己,也没什么不行。只是若有那一日请你务必记得,从今日起到那时,我的真心真意从未变过。”
卓钺“滋溜”打了个冷战,埋怨道:“肉麻。你能不说这话不能?”
每次他这么软言细语的,卓钺都感觉自己好像个大姑娘。
郦长行望着他,微弯眉眼一笑,没说什么。卓钺怕他再说出来什么令人起寒颤的话,赶紧转身大步溜走了。
而他没有看到,自己身后的郦长行几乎是在他转身的那刹那便淡去了笑容。一双润泽的翠色眸子彻底暗了下去,竟隐约透出幽寒的乌黑,就这么冷冷地望着卓钺离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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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相携回到自己的营帐中时,张老黑等人也已从大演练的教场里回来。众人皆是满面带笑,喜气洋洋,一见卓钺和郦长行进来立刻迎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说着后来发生的事。
原来众人重新评级后,成绩都颇为不错。后来王戎干脆不走了,搬了把椅子坐在点将台下,那教习官也再不敢敷衍了事,认真让所有人对校了一边,这才了事。
“后来王参将还一直跟我打听你呢。”关曦明笑道,“他问我你的功夫是在哪里学的,军中少见有武功这么高强的人。我说你这把宣花斧是祖传,招式也是传家把式,他听得眼睛直发亮,说这两日有时间了便要来教场上与你讨教。”
卓钺笑着坐在了卧榻上:“讨教什么?再被他抽一下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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