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万里铁塑似的面孔半分不动,一板一眼地地道:“他二人争吵。”
“然后呢?!”
娄万里:“卓钺已在反思。”
“这就完事儿了?!”娄长风那素然风度翩翩、胸有成竹的面孔在自己弟弟的面前烂了个稀碎,暴躁上前狠狠戳了戳娄万里宽厚的胸口,“军规呢!局势呢!这些东西你有没有警告他?”
娄万里慢吞吞地抄起手,垂眼看着只到自己肩膀的大哥:“他是个好兵。他都懂。”
卓钺:“……多谢娄将军。”
娄长风大怒:“好兵会无视军规聚众斗殴?娄万里,老爹说过多少遍了,不可以自己的喜好来揣度事情。不然军规何在,法度何在!你脑子里究竟有没有想过?”
娄万里不动声色,又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举步向外面走去。
“你干什么去?”娄长风不可思议。
娄万里慢吞吞的声音飘来:“外面立规矩。”
“我他妈让你走了么……算了。”
娄长风暴躁地深吸了口气,扒拉了下头发,转身来盯着卓钺。
卓钺:“……要不,标下再把这绳给自己绑上?”
娄长风摆了摆手,忽然笑叹了声,竟也席地在卓钺身旁坐下:“都这样了,绑不绑还有什么意思?但你还是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卓钺迟疑了下,隐去刘富裕咒骂自己的细节,简单说了下二人的恩怨。
娄长风沉默听着,叹道:“我也懒得瞒你。如今军中粮草的确不足,揪其内因,也的确与卫所军粮私占有关。这些都不错……可你知道军中有多少是旧卫所军么?”
“……近八成?”
“不错。”娄长风颔首,“娄家军只有千人之多,虽然精锐却终究双手难敌四拳,若想要抵抗外敌靠的还是旧卫所军的大部队。而这么多人中,有多少人曾私吞过军粮?私占过军田?我不必去查,必然不在少数,若是都揪出来查处咱们这个仗也不用打了。”
卓钺沉默不语。
“我知道你嫉恶如仇。可有时候,对错是把双刃剑,也并没有那么黑白分明。军中有不少旧卫所军官,也有不少如你一般的普通将士,他们中间本就有不少的壁垒和恩怨。”娄长风徐徐地道,“可若想把一团乱草拧成一股麻绳,有些是非便必须要暂时放下。”
卓钺默然半晌:“……标下明白了。”
“如今是多事之秋。扎干大军就囤集在马甸营,你说如果他们听闻了咱们军粮不足的消息,会不会转头来反攻沧衡?我下令禁止传播谣言,也是为了战局考虑。而你作为军中长官,此时更应该放下私人恩怨,着眼大局。”
卓钺抿了抿唇。他方才便知道自己冲动了,可如今被娄长风这么一说,心里更是愧疚,低声道:“是标下考虑不周。”
“罢了,你又不是中军帅帐里的人,有些事情想不到也正常。”娄长风叹道,“如今风声鹤唳,众将士如履薄冰。只盼朝廷的粮草早日运到。”
“将军,容标下多问一句。”卓钺道,“郸州与我们近在咫尺,哪怕官仓中没什么东西了,当地富绅豪门也必有不少存粮。为何不请朝廷出面向百姓借粮,以解我们的燃眉之急?”
娄长风看了他一眼:“郸州巡抚是京城世家的人,与当地豪绅关系千丝万缕。我们要借粮,还是要递折子、走内阁,可到了内阁便很可能会被驳回。唉朝局关系错综复杂……有些劲儿未必能使到一块儿去。”
卓钺心中也不禁沉重了起来。他们在前方以血肉之躯保家卫国,与敌人拼命,后方之人却依旧忙着勾心斗角维护自己利益。想起来着实可恨,也实在可叹。
可他还是不死心,又问道:“若是老将军出面,可否——”
娄长风沉默了半晌,缓缓道:“老爹他……病了。”
病了?卓钺心中蓦然一惊,那个精神矍铄的老将军怎么会病了?
但转念又一想,毕竟是八旬老人了。如此战场奔波,就算是年轻人也不一定能扛得住,何况是娄父呢?
若是这个消息被扎干人得知……
卓钺蓦地打了个冷颤,抬头看向娄长风,也恰好捕捉到了他眼中的一丝寒芒。那审视而略带寒意的目光,直直地刮到了卓钺的眼睛深处。
卓钺瞬间明白——这是娄长风的信任,亦是对他的考验。
二人对视片刻,娄长风忽然嘴角一弯,露出抹促狭的笑:“对了,我还没来得及问,卓把总的痔疮好些了么?”
……关曦明那小子究竟告诉了多少人!
“大好了。”卓钺轻咳了声,“劳烦挂念。”
“痔疮没好,就好好休息吧。驻军这段日子休养生息,别再与旁人生事了。”娄长风起身笑道,“今日之事我信你也不是有意,一会儿去领三十个板子就算了,但下不为例。”
卓钺应了声。他抬头看着娄长风的侧影——这个与前世的娄长风还很不一样的侧影。
或许便是在这个时候,这个青年将军开始慢慢成长。在风雨飘摇四面围困的局势中、在老父的病重和幼弟的稚嫩中,他逆流而上、百折不回,逐渐成为北疆那座冷硬坚实的壁垒。
卓钺心中忽然有些说不出的复杂。
“娄将军……”他迟疑着开口。
“嗯?”娄长风回头,“怎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