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泪已干了。又听到有声音贴着他的耳朵说:走吧。
可这一次我并不想再逃了。
可这一次并不是逃。那声音说。去时路即是归时路,时有去日,必有归期。
……时有去日,必有归期……
他忽然激灵了一下。
所有画面浸微浸消,疼痛尘嚣四起。他渐渐从梦境抽离,感受到了自己沉重的眼皮,随即缓缓睁开了眼睛。
屋内亮着,可能只点了一盏灯,可对于刚醒的人来说还是十分刺目。郦长行微喘着,沉重地眨了眨眼睛,艰难地侧过头去,看到了正坐在他床头的卓钺。
卓钺上身衣服松松披着,胸口露出了结实优美的肌肉,明晰流畅的锁骨线条连接着远山似的肩颈,极为好看。可此时,自右肩到左胸处却绑了厚厚的绷带,表面渗出了些血痕,似也受了不轻的伤。
他手里正轻轻把玩着一个东西。郦长行一看,竟是一直挂在自己胸口的鎏金翡翠链子。
卓钺转过头,恰巧对上了郦长行刚刚睁开的眼睛,挑了挑眉道:“醒了?”
“……扎干人——”
“被打跑了。你现在受伤了,别想那么多。”卓钺给他倒了杯水,“缓缓神儿吧。”
郦长行喝了口水,终于感觉浑身舒服了些。而在这过程中,卓钺一直托腮坐在旁边默默地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郦长行忍不住伸左手,轻轻贴上了卓钺的面颊,无声地抚摸着。
卓钺没有动,静静地回望着郦长行。他的眼睛并不妩媚,也称不上美丽,可浓黑明亮的瞳仁却如初雪后的千山,和冬日晴冷的远天,干净坦荡得不含半点杂质,让人忍不住想追随。
此时郦长行就凝视着那双沉黑的眼睛,轻声道:“你没事真好。”
卓钺没吭声,侧头避开了贴在面上的那只手,又将挂坠挂回到了郦长行的脖子上。
“我有个事与你商量一下。”他平静地说。
郦长行心里咯噔一下,怔怔地看着他。
似不愿与郦长行目光接触,卓钺侧过脸,看着帐子的一角淡淡地道:“你的身份,呆在军中还是有点不太合适。如果你想,我可以把你送到应州靠近京城的地方,在那里你也不用担心草原人会找到你。我甚至可以托人,给你寻个谋生的活计——”
郦长行嘴唇颤抖,攥紧了被褥:“你说什么?”
“当初你非要留在军营,难道不就是担心草原人南下之后发现你逃奴的身份么?”卓钺反问他,“现在我已帮你解决了。有娄家军在,你也不用担心战火。这应该是两全其美的事情吧。”
“什么两全其美!”郦长行低吼,一双眼睛像淬了火般,恶狠狠地盯着卓钺,“你竟要赶我走!在这么多事情以后——”
“这么多事情?”卓钺死死盯着他,“你以为你救了我几次,我和你亲了两下,咱俩就生生世世绑定在一起了?我和老黑他们,出生入死十几年,但临头了还是各走各的路!战场上,本就是各走各的路!你以为咱俩会有什么不同么?”
郦长行瞳孔巨震,削减的下巴线条紧绷着。若不是身受重伤,他恐怕早已一跃而起了。
“方才明明还好好的。”郦长行的瞳孔幽冥闪烁,里面也不知是汪洋还是火海,流淌着近乎疯狂的光,“刚才我们还并肩作战,你还吻了我。在千军万马之中,我们是最亲密的……可你现在又让我离开……你为什么总是这样,让我以为我已经得到了你,却又一把将我推开!”
“因为我看得清楚!”卓钺猛地起身,狠瞪着他低吼道,“我想得明白!”
似是胸口的郁结被点燃,卓钺的声音也微微颤抖了起来:“茫然么?老子这些日子也茫然得很。我他妈就想不明白,如果你喜欢我,为何不愿与我好好儿在一块?若你不喜欢我,为什么又拼了命的保护我?战场这种地方,能护得自己周全就不错了,我从没奢求哪个兄弟会帮我挡刀挡箭!可你凭什么?凭咱俩就是一夜春风的露水夫妻么?”
郦长行红着眼睛看着他,不语。
“你真的看错我了,我不是什么风流公子,我他妈就想找个贴己的人。一起唠唠嗑,冬天了暖被窝。”卓钺自嘲一笑,“我玩不起你们年轻孩子那忽近忽远的游戏。上一瞬还云淡风轻的,下一瞬又生死相许了。这大起大落的,我年纪大了,受不得。”
舒了口气后,卓钺抿了抿嘴唇,似在下定决心,低声道:“我让你走,是真心的。你不是军门之子,无牵无挂来去自由,和我们都不一样。如果没什么牵挂了,趁早离去,我也不想看你一次次再为了我拼命,落得浑身是伤了。”
郦长行恨道:“若我不愿走呢。”
卓钺摇摇头:“我想不出你不愿走的理由,除非是因为我……如果是因为我,你便把自己的自相矛盾解释清楚。为何不愿与我在一起,又为何拼命保护我,包括你的身世,所有事情都要讲清楚。不许有半分隐瞒。”
“之前我给过你一次机会,你没说。这是最后一次,若你还不想说,伤好后便走吧。”
卓钺的语气很沉重,但异常果断。他说的话就像他的宣花斧一样,陵劲淬砺,黑白分明,不带半点犹豫扭捏。
郦长行毫不怀疑,在自己醒来前他就一直坐在床头,反复思量。他必也是经过了很多痛苦的踌躇之后,才做出了这个决定。可只要此时话说出了口,便掷地有声,再无回转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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