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郎面色微变,近处的杨夫人看得最清楚,叹道:“这些年你们俩都不在京中,我也慢慢想开了。人世变幻难以预料,我养育了八个孩儿,哪有想到四个都会走在我前头?说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那几个哥哥走的时候都是盛年,没留下一儿半女,我可有怪过他们无后不孝?就算现在逼着你生下孙儿,将来他长大了,朝廷一声令下,照样得赶赴边关血洒疆场,身为杨家的男儿就得时刻有为国战死的准备。你爹爹说得好,尽忠报国是首要,家事子孙能兼顾是上天垂怜,不能兼顾那也只得舍家为国。你在边关为国尽忠、守御疆土,就是爹娘的好儿郎,是至上之孝,而不在于你有没有为爹娘生下孙子。”
母亲如此开明大义,七郎也为之动容,低下头道:“孩儿不孝,让母亲操心了。”
杨夫人病体未愈,拉着他俩的手说了一会儿话,精神就跟不上了。七郎和颖坤服侍母亲吃了药睡下休息,与嫂嫂们一道退出房外。
走出后院,门僮报说宫中太后传来口谕,召颖坤明日晌午朝会散后入宫觐见。七郎职位高,回朝需向上级报备、参加朝会,散朝后颖坤刚好和他一起去见太后。
晚间二人就住在原先各自的房间,大娘一直给他们留着,一早命人打扫干净,屋内装饰摆设还可临走前一样。红缨也跟她一起回来,仍睡在纱橱外踏床上。早晨起身坐在镜前,四娘和五娘奉命来为她改衣梳妆,她还玩笑说:“这间屋子一点都没变,除了镜子里的人稍微老了一点。”
四娘笑道:“小姑年纪最小,说这话太戳我们这些半老徐娘的心窝子了。”
五娘正在替她梳头,顺手在她脸上摸了一把:“听说婆婆年轻时是名动洛阳的大美人,小姑的相貌也不差,越大出落得越美。只可惜小姑不爱红妆,在边关吃了这些年的苦,脸都被风沙吹粗了。”
四娘道:“哪有,看不出来。回家了好汤好水伺候着,养上一冬明年就水嫩嫩的了。来,我给你抹些脂粉补一补,免得太后看到该心疼坏了。”
颖坤笑着躲避:“去见太后而已,还要涂脂抹粉,给谁看呢?好多年不涂了,脸上有东西真不习惯。”
四娘道:“大哥和七郎都把你带歪了,花一样的年纪,谁家姑娘小媳妇儿不好好打扮?五娘,来帮我摁住她。”
颖坤被按住了脸动弹不得,只得乖乖就范:“萱儿才是花一样的年纪,我早过了。”
五娘道:“谁说的,在我们眼里看来,你跟吟芳都还是盛放的鲜花。打扮又不一定要给男人看,自己漂漂亮亮的高兴不也挺好?”被四娘暗中踢了一脚。
她和吟芳确实一样,豆蔻年华里出嫁,却都不得长久,再好的明媚鲜妍也只能独自黯然,无人怜赏。
颖坤在军中穿惯了利落的男装,乍然换回女裙,裙幅曳地,走路都不利索了。四娘还要给她发髻插上金簪步摇,这回她坚决不肯任嫂嫂摆布,只取了两根银簪挽住青丝。
一番折腾到宫中就有些晚。太后与娘家女眷一向处得随意,不拘礼节,只派了随身的两名内侍来接她,从宫城西侧门入。
走到太后寿康宫侧,迎面遇上另一行七八人也向寿康宫而来。打头是一名长身玉立面貌俊朗的青年,二十余岁年纪,身穿牙白圆领常服,手持折扇,发髻上簪一根白玉素簪,没有戴冠,看不出来身份。
两人一照面,不由都是一愣。青年的面容似曾相识,一个名字下意识地蹦到嘴边,但脑子好像突然打了结,那名字就在舌尖绕着,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他也盯着她,眯起眼似在思索辨认。
倒是身后的内侍立即跪下,口称:“陛下。”
那个名字终于从舌尖绕了出来。兆言,原来是他。记忆中的青葱少年,上一次见还矮她半头,因为变声的怪异嗓音而闭口不言装高深,不理会她向下俯视的鄙夷眼光,总是高傲而又可笑地扬起他那尖瘦单薄的小下巴,一脸别扭欠揍的表情。
一转眼他就长这么高了,走到近前,她需抬起头来仰视他。牙白常服上以同色丝线绣着暗纹九爪团龙,腰间二十四銙玉带,只有天子才能用的服色形制。沈兆言,当今皇帝,九五至尊,再没有人可以直呼他的名讳。那些被她用马鞭扫把鸡毛掸子抽得捂着屁股吱哇乱叫上蹿下跳的日子,恍如隔世。
“杨末,是你。”他也认出她来,挑起眉用以前被她俯视的眼光转而俯视她,脸上是促狭的笑容,一如当年相约捣蛋搞怪的不怀好意,这总算让她有了一点熟悉感,“你终于回来了。”
他举起手中的折扇,往她头顶比了比。这是她从前常做的动作,每过一个新年,都要这样取笑他一番:“矮冬瓜,你长得也太慢了,又比我矮了一截,这样下去哪个姑娘肯嫁给你。”
八年过去了,她再也没有长高,蜗居边城,数年如一日维持着相同的习惯;而他已从惨绿少年变成一国帝王,亲政后他的政令军令一层层传到边关,她全都奉命执行过,那早已不是她所熟知的、只会上树抓鸟下河摸鱼调皮捣蛋的兆言。
就连如今见了面,他也不再是她熟悉的少年模样。面前这个比她还要高出半头的青年男子,她只觉得陌生,那是跨不回去的八载光阴。
她往后退了一步,那点向她头顶的折扇便落了空。她对着他深深地跪了下去,像任何一个见到皇帝的臣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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