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住脚步,子青目光越过他,定定望着前方某处。
“……卖面人的摊子走了。”她道。
李敢回过头,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幼时的面人摊子总是在大枣树下,现下的只有个卖水粉胭脂的货郎站在枣树下叫卖。
“说不定搬到别处去了,咱们再找找。”李敢道。
子青摇头,语气忽得有些轻松,微笑道:“你还当我是小娃娃么?”
李敢瞧她模样,笑道,“你当真是大了,再不把这些小玩意儿当回事,小时候难得能上街来玩,一来你必是要来看小面人的……你来军中这么久,怎么从来没出来逛过?他们欺负你?”
“不是,是我自己不想出来。”
“这是为何?”
“不想见人。”子青淡淡道,“尤其不想见到以前认得的人。”
闻言,李敢呆了呆,脚步微滞,待回过神来,目光忧伤,轻声问道:“阿原,你连我也不想见么?”
子青沉默不答。
李敢接着问道:“几个月前,我到振武营,还与蒙校尉比试箭术,你可看见我了?”
子青点头。
胸口骤然闷住,呼吸间隐着丝丝的疼痛,李敢强自按捺着,低低叹道:“你还是恨着我。”
子青平静地摇头道:“没有,我知道这件事与你无关。”
“……你还恨我爹。”
她静静地望着他,半晌,带着些许茫然垂下眼帘,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所以我不想见你们,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们。”
李敢双手握住她肩膀,急道:“我知道,你不用一个人为难。让我去见秦叔!我来向他赔罪!我去负荆请罪,只要他肯见我,他要怎么罚我都可以。”
子青摇头:“他不会见你……李家哥哥,咱们两家的事是没法解的,以后我也不想再见你。”
“阿原,你……”李敢急道,“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一直在等你,现下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你不能这样……我还要好好照顾你……”
由于着急,他的声调免不了有些高,引来旁人侧目。子青瞧他脸涨红,轻叹口气,淡淡低道:“我不这样又该怎样?难道这世上还有什么原该如此的事么?”这话说得甚是沧桑,与她的年纪极不相符,只听得李敢愣了楞……
子青挣脱开他的手,缓步往前踱去,语气冷淡道:“都说李广将军原该封侯,当年他平定羌人叛乱,斩杀八百余人,立下大功,可至今也未见圣上封赏。你说说,还有什么原该如此的事么?”
印象中的阿原打小厚道,还是头一遭听她用如此讥讽口吻,李敢心中刺痛,说不出话来。
“我一直在想,如果当时我爹爹没有带着我们离开,那么接下来李广将军会不会将我爹卖给朝廷,来换取一个千户侯?”
“不会,当然不会!”李敢急道,“当年我爹爹就已经后悔了!他一直都把你爹爹当兄弟一样……”
“兄弟……”子青惨然一笑,“八百多条人命,爹爹说是他欠的,所以他撑着,强撑着……”
李敢听出不对之处:“秦叔,他怎么了?”
两人已行至空旷之处,子青不欲再说下去,抬眼望着他:“李家哥哥,今日我能请你吃碗豆花,着实欢喜得很。可我已不是当年的阿原,以前的日子很好很好,却也没法子扯回去重新来过。咱们今日别过之后,再不必见。”话到此间,看见李敢神情,子青微别开头,竟还淡淡笑了笑,“小时候读庄子,不懂,现在才明白,什么叫做不如相忘于江湖,挺好,也挺好的。”
“我寻了你六年,好不容易才见到你,你却告诉我从今以后不必再见。”李敢定定地盯着她,“这也叫挺好的?”
“难道非要逼着我向你家寻仇么?我不想做那种事。”
“阿原……”
子青打断他,目光中满是疲倦:“别再逼我了,就这样,挺好的。”她翻身上马,轻叱马匹,“走吧,该回营了。”
李敢在原地呆立半晌,这才上马追上她,尽力让声音显得柔和:“好,我不逼你,你可以不见我,可是你不能在军中呆下去,这太危险!”
子青淡然道:“这是我的事,你不必管了。”
李敢探身就去抓她的缰绳,一双眼睛怒得要喷出火来,道:“别的我都可以不管,可我要你好端端的!”
喉咙间似被异物哽住,子青暗吸口气,转过头来望着他,放缓语气:“我在军中有事要做,待此间事了,我自然会离开。”
“什么事?”
“没什么,”子青微别开脸,“不过是欠了些债。”
“欠债,多少钱两?”李敢忙道,“……不管多少,我这里总能给你凑出来。”
“是人情债。”
子青淡淡一笑。
人情债又如何能用钱两还清,李敢语塞片刻,仍是不甘心道:“没有别的法子么?非得留在军中?”
“嗯。”
深知子青性情与其父如出一辙,只要是扛上肩头的事情,便是被压得寸步难行,也会紧咬牙关撑下去。李敢瞧着她平静无波的侧面,知道再劝也无用,遂道:“如果出了什么状况,你就说是我的亲戚,大概霍将军还会卖我几分薄面,不管什么事,都让我来扛。”
子青只淡淡一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道:“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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