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太微行礼拜过。皇帝赐了平身,并未说什么。淑妃却笑道:“知道你还来,我这儿还留了一样好东西给你。”她还有两个月就要临盆了,腰身凸显,面庞亦团团如牡丹一般娇艳。
玉稠捧过一只匣子,拉开一看,里面是一件内府造的围发云髻,银丝编成的璎珞上穿着一色红宝石珠子。“我寻了好些珠宝簪环之类,皆不中意,只这件还算不俗,配得上你。”淑妃笑问道,“喜欢吗?”
“喜欢。”琴太微忙磕头谢恩。
淑妃使了个眼色,玉稠便牵了琴太微到妆台边,为她戴上云髻。宝珠低垂额间,愈发衬得她面庞冰雪剔透,有如月明林下,梅花初绽。
皇帝瞩目良久,忽问道:“快满十五岁了?”
淑妃替表妹答道:“还有不到两个月。正日子是六月初十。”
“既让我撞见,没有不赏的道理。”若赏赐衣裳、首饰、香品之类,恐怕涉于暧昧,她终究还不是妃嫔。皇帝想了想,说:“琴内人既工翰墨,就赐你一匣今年新贡的徽墨吧。”
琴太微谢过恩典,又听皇帝问:“你每日为皇后抄写青词,是否辛苦?”
“皇后娘娘三五日做一次斋醮,我也只是三五日抄一次青词,辛苦是谈不上的。”
“我一向听皇后说,徵王写的青词用典生僻,含义古奥。坤宁宫的女官们看不懂,抄得谬误百出。你既然说不辛苦,可见你学问很好,全都看懂了。”
琴太微忽想起上次的事情,不觉脸上发烫,忙低了头小声说:“奴婢也是胡乱抄写。向皇后请教过,才懂得其中的意思。”
“你和我说说,”皇帝笑道,“青词里,写的都是些什么?”
“有祝祷太后老娘娘身体安康,多福多寿,有祝祷皇帝陛下垂拱而治,泽被苍生。”琴太微道,“再有,是问皇长子的安康,该用哪一位太医的药,几时会有起色,夜间哭闹是什么缘故等。最近有一回,是为祝祷淑妃娘娘母子平安。”
淑妃听见这话,不觉动容。皇帝笑道:“皇后一向有心,那篇青词是怎么写的,你还记得吗?”
琴太微略想了想,那篇青词并不太长,她还记得首尾,于是从头到尾背了一遍。皇帝微微闭目,认真听着,似是仔细揣摩那些字句中的意味,听完了不置可否,却望着淑妃:“你觉得如何?”
淑妃似是在出神,听见皇帝探问,连忙收敛容色,笑道:“妾才疏学浅,竟是不太听得懂。”
“你太谦虚了。”皇帝淡淡道,脸上竟是一丝笑意也无。
淑妃目色一暗,静了片刻,方回道:“妾不敢。”
琴太微看见他们打哑谜,心中十分纳罕。那篇为淑妃母子祝祷的青词,在徵王的作品中尚属平淡浅显,中规中矩,在她看来一句奇怪的话也没有。本来春意融融的气氛,一时间似乎僵了下来。这时琴太微看见淑妃朝她丢了一个颜色,想是暗示她打圆场。
她略一思索,便说:“奴婢还记得一篇青词,是称颂君主仁德的,辞藻极为华美。陛下想听听吗?”
这句话尚未说完,淑妃垂在罗裙间的雪白手指,瞬间抽搐了一下,琴太微心知自己又说错了话,不觉暗暗叫苦。皇帝却微笑着说:“那你就念来听听吧。”
琴太微又朗朗地背了起来。她声音清稚,又因生长于杭州府,官话中带了许多柔软的南音。皇帝听着听着,反倒觉得十分有趣,等她念完,向淑妃笑道:“你这表妹果然聪明过人。这长篇大论的话,她倒过目不忘。”
“谢陛下夸奖。”琴太微只好又磕头,“写得慢,自然就记住了。”
皇帝听了这青词心情良好,淑妃也悄悄松了口气,笑道:“十来岁的小孩儿家,自然是记性好。像我这等年岁老大,头脑便渐渐迟钝了。别说过目不忘,便是小时候熟读的书本,写惯的诗词,到如今也有猛然想不起来的时候呢。”
皇帝回味了一下她这话的含意,唇角微微一勾,只说:“你才多大,竟然在我面前说起什么老不老的话来。”
“陛下万乘之尊,有千秋万岁的福泽,盛年长久,永锡难老。妾不过是蒲柳之质,不过一夕风露,红颜凋敝,就要对镜愁白首了,怎能不称老?”这话虽是奉承,却说着说着竟有些伤感起来。
皇帝亦有些动容,握了她的手,低声道:“我可不许你白头。”
琴太微见他们意态亲昵,自家立在一边倒有些尴尬,往后缩了缩。淑妃也有些不好意思,低声唤道:“陛下……”
皇帝转头看见琴太微,便松了淑妃的手。“用青词祝祷福寿,但青词这些东西……真的有用吗?”他忽然低声说。
这话似是自语,但琴太微深知宫里的规矩,皇帝开了口,回话的人就不能哑着,她想了想,说:“皇后频频斋醮,除了自己虔诚修道,也是为了让皇长子快乐。”
“此话怎讲?”
“皇长子喜欢道家乐舞。斋醮时钟鼓齐作,他就能安静下来,听得十分入迷,连晚间睡觉,都能安分许多。”
“哦……我竟不知檀儿有这样的爱好,这却也好。”他对这个疯傻的长子,早已没有任何眷顾心肠,听见这桩事反倒觉得好奇有趣。“那就让皇后多做斋醮,多起乐舞,只怕哪天檀儿听着钟鼓声就醒过来了。”想了想又说,“也就是让徵王多写了几篇青词,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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