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今天走了这么远,累不累?”
“不累的。”她面上泛红,颇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声道,“只是马车坐久了,腿上的伤口磨得有些疼,不知出血了没有。”
他教她上床趴着,褪下小衣看了看,原来瘢痂松脱了,下面的粉红新皮微微渗出血丝来。“你也不早说。明天记着拿个厚厚的软垫子放在车里。”他替她抹上药,又道,“反正明天就回去了。麻衣太粗糙,别再穿了。”
明天就回去了,那还有没有机会见一见哪怕是谢家的任何一个人?她固不敢多问,只是嚅嚅道:“我应该为外祖母戴孝的……”
“穿素色衣服不就够了吗?”按照礼部拟出的丧仪,大长公主新丧,凡宗亲贵戚、有爵世家皆守制三月。想到此处,他不觉叹了口气,扯过被子盖在她身上,自家放下帐子,吹灯上床,分了半边被子躺在外侧。她颇觉羞愧,但想他素来谨慎不肯逾矩,此时大约不会做什么。
正忐忑之间,忽听他在枕上低声道:“想不到,第一次参加长辈的丧礼,居然是送姑祖母下葬。”
她愣了一下,问:“先帝和太子的丧礼,殿下都没有去吗?”
“都没有去过。他们差不多是先后下葬的。我被关在清暇居里,除了换身素服,什么也做不了。那时候年纪小,连哭都不敢哭得太大声。”他低声回忆着,“父亲去得突然,当时我还没有想太多。到祖父病危时,我已经被关了大半年,很多事情自己也明白了。我想见祖父最后一面,他们说什么都不同意。最后还是江选侍传出圣旨来,用祖父的辂车强行把我载到万寿宫去。”
“江选侍是谁?”她问。
“是祖父晚年最后宠幸的一个嫔御,一向待我还不错。”
“那么赶上了吗?”
“没有。”他淡淡道,“还是晚了一步,车刚到宫门,就听见里面已是哭声震天。”
江选侍固然是个好人,偏偏毫无根基势力。先帝病危时,她已预见到将来徐太后决计不会善待她。冒险接杨楝面圣,大约是想孤注一掷,弄出先帝临终传位皇孙这一结果。可惜人算终不如天算。
看见她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正在暗中瞪着自己,他叹了一声,没有说出先帝驾崩之后,江选侍被太后杖死的结局。
她的手从被底伸了过来,小心握住了他的手指,像是想要安慰他。过了一会儿,又听她问:“殿下的母亲呢?”
“母亲的棺椁一直停在朝天宫后面,没有下葬,因为……墓志一直拟不好。”他轻声道,“将来若有机会,我一定要将她同父亲合葬了。”
“墓志拟不好?”
太子妃的父亲崔树正以谋逆之罪而遭满门抄斩,才是墓志铭无法拟定的原因,也是太子妃被迫出宫修行乃至抑郁而终的原因。总有一天,他要将这个冤案翻过来。
既没有等到他的回答,琴太微心知不便再问,任他将自己揽到怀中彼此偎依一回,又说了几句闲话,各自安寝。
琴太微心事如灼,自是无法入梦,数着夜空里远远的钟声,连翻身都不敢翻一下。她记得杨楝易失眠,睡觉绝不能被人打扰,但见他背对自己一动不动,不知是否已入睡,暗夜中看去形廓有如画中一段小山。
朦胧中忽听见四声更鼓响,她立刻摸下了床。杨楝亦揉着眼睛醒来,默默地由她服侍着洗脸穿衣。
收拾停当,提灯出门,此时夜色深浓,新月早已沉落,唯见一天碎散星子。山中寒气侵肌,露重苔滑,她拽着他的袖子穿过层层廊道,不知走了多远,终于来到一处灯火通明的大殿,钟鼓木鱼,香烟缭绕,僧侣们通夜诵祷不绝,此时声音有些疲弱虚渺。明灯下一具大木如樯,正是熙宁大长公主的棺椁。
僧众们见徵王带着一名内侍过来,亦不甚在意,只道他是过来巡视的。杨楝上了一支香便踱到一旁,琴太微旋即跟上,对着棺椁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忽听见杨楝道:“我去后面看看,你在这里守一会儿,别乱走。”
她原指望他陪陪自己,却见他一侧身从后门出去了。她呆立了一会儿,见火盆在侧,又取了一挂纸钱,边扯边烧,忍着哭声暗暗抹泪。这番举止落在旁人眼中,自是极为怪异,便有人上前劝道:“小公公如此厚意,不知……”
她手中一震,整挂纸钱落入火盆中,骤然腾起三尺赤焰。灵堂乍然明亮,隔着猎猎的星火尘烟相看那人,一时如入阿鼻地狱。
穿过光明殿东边的一处院落,杨楝寻到一间禅房,径自推门进去,房中空空如也。正在踌躇间,忽听见背后有人轻声一笑,回头一看,轻袍缓带的郑半山立在门口含笑望着他,白发有如夜半飞霜,身后一个小内侍还提着一桶新鲜泉水。
“这永宁寺有何玄妙好处,”郑半山道,“竟值得殿下秉烛夜游?”
杨楝摇头道:“郑先生别取笑我了。先生的玄妙我尚且百思不得其解,哪有心情夜游?”
自中秋节以来,杨楝每每使人与郑半山暗通款曲,想要探知那个扮演《洛水悲》的戏班背后有什么机关,郑半山那边却是含糊其词。连冯觉非也只是说,郑公公使他找几个稳妥戏子进宫唱戏,他便叫和秀姿寻了一个相熟的戏班,内中情由一概不知,如今戏班子被一股脑儿拘住了,连他也懊恼得紧。
“殿下不都猜出来了吗?何须再来求证。”郑半山笑道。他催着小内侍煮茶待客,一边快速察看周围情形,旋即掩上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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