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说话的声音有点大,来不及计较他言语间对自己的侮辱,封北猎先是紧张地瞄了一眼前方凌风而行的道人,见其无甚反应,又松了一口气,转而落寞地窝在纸鹤的一角,低头不声不响地玩自己的手指。
苏雪禅跟在他们身侧,眼神一瞟前方的道人,就知道封北猎放心得太早了,但凡修道之人,哪一个不是耳聪目明之辈?轻则方圆十里鸟啼入耳,重则千里之外螽鸣闻声,修炼到那等大能地步——譬如他刚来到千年后的洪荒,被小妖警告的一样,只要叫一声名字,哪怕相隔万里,被叫到的对象也能霎时间洞听心音,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少年们自以为压低声音就能万事无虞,实际上,只怕早已被这个身份不明的人听了去,并且记在心里了罢?
他又回首望向封北猎,他在风中自然是感受不到寒冷的,因此也不像其他少年一样被冻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他将指尖掩在过大的袖子里——这件衣服是从老人留给他的箱箧中找到的,据说里面掺了结实的天苎麻,哪怕穿上十年也不会破损。现在,他就把手藏在里面,出神地凝视自己的手指,盯着它消散成风,又变化出各式各样的形状。
苏雪禅冷冷凝视着他。
此等天赋……真是祸患。
然而他在这边玩得入神,那些少年也不是瞎子,当即就有一个眼尖的人大声道:“真恶心!离我们远点,你这个怪胎!”
封北猎吓得浑身一哆嗦,手也触电般地迅速缩回袖内,他的眼神下意识地飘向道人的背影,急忙结结巴巴地替自己辩护道:“我不是怪物,你们、你们不要乱讲!”
“不是怪物是什么?!”看他还敢顶嘴,被十来个男孩簇拥在当中的少年狠啐一口,用手指抠了鞋底的泥巴就往封北猎脸上砸,“怪胎,真不知道仙长选你干嘛,现在就掉下去摔死吧你!”
被臭烘烘的污泥溅了一脸,封北猎也不敢用袖子去挡,唯恐脏了这件珍贵的遗物,他用手胡乱擦拭着脸颊,抿着嘴唇不说话,眼眶却已经是悄悄地红了。就像乍然发现了一个长途旅行的好消遣一样,那十几个男孩纷纷笑嘻嘻地如法炮制,把一阵泥巴雨劈头盖脸地往他蜷缩的角落里甩,封北猎躲避不及,左袖挡右袖,前胸遮后背,左支右绌,已是满身的星星点点,用一种快要喘不上来气地声音叫道:“别砸了!这是阿公留给我的……别砸了……求求你们……”
苏雪禅眉梢一挑,又去看那道人的反应,看了之后,他的心却不由自主地往下沉了一沉。
正规修道门派,怎会纵容门下待选的弟子相互倾轧欺辱?然而,那名道人的面上甚至泛起了一丝轻飘飘的笑意,直至封北猎最后无助地痛哭起来,他才不耐烦地喝道:“行了,都给我安静点!”
凶多吉少,苏雪禅按着自己的指节,不愿再去看那个揩着袖袍,不停抽噎流泪的懦弱少年。
第102章 一百零二 .
他们降落在一座山头。
飞檐斗拱, 画壁雕梁,云山雾罩间蒙蒙笼着连绵的宫阙,倒也能看出一副恢宏的做派,其上赤霞流火,映着漫天夕烧,颇有一端香绮紫氛氲的烂漫,就在他们身后, 还不远不近地缀着数十只同样的纸鹤,想必都是本门道者从各地招揽来的待选弟子。
苏雪禅从未见过逐鹿之战以前的人族道修,此时一见到这么多, 心中也不由好奇至极,就着封北猎的记忆四下探看,可惜到底是记忆,很多地方都模糊不清, 在细节还出现了些许扭曲的痕迹。
一头戴缥色荷叶巾,身着同色飘逸纱氅的道人一见纸鹤, 便连忙笑意盈盈地翩然过来,迎面打个稽首,叫道:“师弟叫我好等!却是不知,这一批成色如何?”
先前的道人一改面对村人时的冷若冰霜, 急忙笑容可掬道:“叫师兄见笑,只怕这一批还是作了素鸡,不堪重用啊!”
余下少年虽然不知何为“素鸡”,却听得懂那句“不堪重用”, 纷纷都白了脸色,紧张地攥住了衣摆。
“仙长们……不会叫我们去做杂扫的活计吧?”一个少年苦着脸,声若蚊蚋地问道。
杂扫?苏雪禅默不作声,不知是否该为这些孩子的天真嗟叹。应龙宫中藏书万千,其中不乏各类神怪杂谈,偏地志异,黎渊处理事务时怕他无聊,就会精挑细选一些搬去,任他随意消遣。而“素鸡”这个称呼,他只在邪路修者的记载中见过,皆是用以形容无甚天赋用处的凡人。
先前那道人捋须的动作一僵,蹙眉道:“师弟,你这可就叫师兄难办了,老师已经发了许多次火,都是因为找不到好苗子,你这次……”
他的目光情不自禁地往后面一转,忽地道:“这群孩子,你是从哪里找来的?”
听得他问起这个,道人眉飞色舞,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得:“九黎!都是从九黎带出来的!”
眼看纱氅道人目光一厉,就要开口呵斥,他又急忙补充道:“师兄且听我说,这些都是师弟冒充名门正派,从偏远村落搜罗而来的,同主部并不牵扯,都是自愿。更何况,九黎现下也在内讧,哪有功夫管这个……”
“话虽如此,”纱氅道人低声斥道,“九黎那群蛮夷可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若是闹将起来,牵涉了师门,不说老师,我都第一个饶不了你!”
“应当的,应当的。”道人点头如捣蒜,连连应允,“请师兄分配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