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臣直言, 陛下。”黎渊金石般的声音带着些许冰冷的笑意,苏雪禅就算闭上眼睛, 都能想象出这个男人明明自称臣子却睥睨冷傲的模样,“到了这个地步,众生与我何干,与菩提何干?这是陛下自己犯下的罪业, 还是自己一力扛着罢!”
帝鸿氏哑口无言,继而大怒道:“应龙神,你着实不顾大局!若蚩尤当真死而复生,你和你的百世红线又能逃到哪去?!”
“我能杀他一次, 为何杀不了他第二次?!”黎渊的喉间亦滚动着闷雷一般的沉沉咆哮,“我绝不会让菩提因为一个假大空的所谓荣誉去牺牲自己,除非我死!”
帝鸿氏气息一窒,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喘着粗气,疲惫的吐息在他的唇齿中不住拂动穿梭,良久,他才轻声道:“不,你做不到第二次。天下没有人能做到第二次。”
黎渊冷冷注目着他,审视着这个心有余悸的帝王,金瞳如海,杀意波澜,他漠然道:“是啊,因为你背着他的债,因为洪荒众生的君主身上背负着他的债。你害怕他去而复返,害怕天道的意志会不站在你这边。你想保住头上这顶旒冠,所以想要我的菩提为你清除前路上的阻碍……”
“应龙,我看你真是被俗世情爱迷晕神志了!”帝鸿氏怒喝一声,“昔日那个杀伐决断的你去哪了?!现在根本就不是牺牲谁的问题,菩提木心头封着世上最后一枚昆吾箭镞,只要配合被封印的太杀矢,足以彻底将蚩尤抹杀……”
来了,又一个与后世发生偏差的地方!
苏雪禅心中洞若观火,两条平行的线索穿越时空的限制,在他脑海中拼出一对相互照应的白线。
——“可他的心头有蚩尤遗恨,那是蚩尤最后一击的反扑,含着天下无往不胜的戾气和足以切断一切的锋芒,若要再次杀了他,就只能这样做!”
——“菩提木心头封着世上最后一枚昆吾箭镞,只要配合被封印的太杀矢,足以彻底将蚩尤抹杀,还四海升平,天下安康!”
太杀矢,这个传说中力可弑神,无人能挡的九黎利器,他在千年后从没有听说过的蚩尤神兵,自封北猎的记忆起始,它便是最明显的分歧点了!
……区区一张弓、一枝箭,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这边百思不得其解,而里间的争执仍在继续。
“我向来就不是什么顾全大局的人,帝鸿氏。”黎渊龙瞳如冰,嘴唇下隐约闪过一丝獠牙的雪白寒光,“我能为了东荒海的安宁答应你出山对抗蚩尤,你觉得,我现在能不能因为菩提而抛下这个洪荒?”
即便苏雪禅正在为太杀矢的事情而苦恼,听见黎渊这句话,心中也忍不住地轻颤了一下。
应龙孕育天地云雨之间,瀚海伟麓尽头,虽是天生神力的骄子,却难以对众生共情,行事只看自己喜恶,如果没有这道红线,或许他依然是四海中冷如寒雪,傲慢无心的君王,无所顾忌,亦不必被痛苦束缚。
千年后,若不是自己因救世而死,想必黎渊也不会将此尘寰作为担在肩头的沉重责任,用尽全力去阻止风伯雨师的计划吧。
门开了。
黎渊一眼看见站在门外,神情怔忪的苏雪禅,面色骤然巨变,他快步上前,一把攥住苏雪禅的手腕,急急低喝道:“我不是叫你……你站在这多久了?!”
语罢,他忽地反应过来,璨金眸光霹雳电闪,刀锋般刺向身后徐步走出的帝鸿氏:“你与我私自传音,却将他故意引来此地!”
滚雷般的怒响余音未散,黎渊腰间长刀便震出足以扭曲空间的暗色波纹,但不等昆吾龙雀出鞘,帝鸿氏就缓声道:“应龙,你就算瞒着他,又能隐瞒多久?宿命难违,覆巢之难,岂能容下一个完卵?”
“您说得对。”苏雪禅一手按住昆吾雀的刀柄,神情冷静道,“宿命难违,以我一人之力,难以改变命运的走向,可是因果报应,只怕也是循环不爽罢。”
帝鸿氏听见最后一句意有所指的暗讽,下意识不悦而疑惑地拧紧了浓眉,但还不等他开口,金銮殿的方向就传来一声巨响,满园玉枝琼叶都被震得簌簌乱摇,飞落一片逐红。苏雪禅急忙回头看去,却见远方云海翻腾,天浪生涛处,一轮巨大的满月在朦胧云雾中显露轮廓,腾起在九天之上!
“望舒?!”乍见婵娟,他又惊又喜,连与帝鸿氏对敌的紧张感也被冲淡了不少,情难自禁地脱口而出。
帝鸿氏亦皱眉犹疑道:“月神怎的……”
金銮沸腾,无数道飞散的流光从中划出,仙人们凌空而立,在青苍之上观察着这轮不同寻常的太阴天体。日与月虽然需要在十二时辰之内逡巡三界,可从未越过银河之水,飞到金銮玉殿的上方,今天这是怎么了?
冰盘般的满月是那样庞大,明明远在天边,却仿佛近得伸手就能摸到上面连绵起伏的金桂玉宫,苏雪禅竭力凝望那轮空空茫茫的月亮,总觉得哪里不对。他曾经见过望舒唤月,那月晶莹剔透,有如美钻熠熠生辉,但如今这轮满月倒像个混浊僵滞的鱼眼珠子,木愣愣地盯着坤舆膏墟,让人无端多出几分胆战心惊的惧怕。
他瞧着瞧着,心里见到故人的喜悦也如潮水缓缓褪去,他张了张嘴唇,声音里带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茫然。
他轻声道:“……望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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