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半句说得极为艰难,说完后,程勉觉得整个喉咙里都像是被塞满了米糠,噎得他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他甚至立刻反驳了自己:“不可能。元日的凌晨,陛下还赏赐了我金钱,他好好的,为什么要带走连翘?“
瞿元嘉的神色却笃定得多。看着满脸慌乱疑惑的程勉,他只问:“五郎,你家这个宫女,有没有与你说过内宫里的事?”
“是说了。她以前是在翠屏宫服侍的,一年到头见不到几个人,而且,就算是她说的那些事,我从来没对别人说过。”
“什么也没说?”
“真的没有。”程勉信誓旦旦。
“你再想想,在宫里那几天,你和陛下说过什么?”
“我就见到他两次。第一次是进宫时,除夕前一日,就根本没提宫里的什么事……第二次是除夕夜里,元日子时,一屋子都是人,吵闹得很,无非是些吉祥话,陛下弹了曲琵琶,就走了。”
听到这里,瞿元嘉叹了口气,继续问:“他弹琵琶?”
程勉傻了。
下一刻,懊丧与悔恨潮涌而来。程勉直直地盯着瞿元嘉,声音轻得像在梦游:“……你没听过他弹琵琶的么?”
“宝音去你家那天,我在你家堂上看见一把琵琶,那个连翘,是不是善于此道?”
程勉反手打了自己一耳光。
打了一下还不够,正要打第二下,瞿元嘉牢牢捉住了他的手:“你做什么!”
程勉吓得几乎要哭出来,无穷无尽的后悔和后怕潮涌而来:“不是琵琶!不是我求陛下弹琵琶的事……是……是我自己胡乱拨的那几下……”
元日那晚皇帝奏乐之后,他凑趣拨的那几下,现在再想来,正是当日连翘弹给他听的。
她反复叮嘱的神情程勉还记得清清楚楚,可还是害了她。
程勉用没被瞿元嘉捉住的手狠狠捶自己的大腿,欲哭无泪:“是我……我害死她了!”
瞿元嘉始终冷静:“你不要急于自责,未必就是这么一点小事。再说,事发已经数日,真要杀她,早已杀了,也一定会告诉你。”
“……真的么?”
瞿元嘉仿佛冷笑了一下:“既然一直瞒着你,多半是小惩大诫,等你去求情。何况元日刚过,即便是个奴婢,也没有元月杀人的道理。”
听了瞿元嘉这一番话,程勉顿时觉得有道理多了。他朝着瞿元嘉的一侧膝行两步:“我去求他!可是……我现在根本见不到陛下啊……哦,出宫前冯童告诉我,他不在宫里。”
瞿元嘉眼中闪过一抹深沉之色,他放开程勉的手,宽言道:“你在车里好好坐着,我去问问。”
“……那个当官的凶得很,你有那个什么腰牌没有?” 程勉将信将疑。
瞿元嘉对他一笑:“进内廷的倒是没有。我也不进去,就是打听打听。”
“那……你要小心。不要和他们硬来。”
瞿元嘉无奈摇头:“你自己记得这话就好。”
隔着车帘,程勉看见瞿元嘉走向守城的禁卫,说了短短几句话后,他便回来了。
门帘一动,程勉立刻迎上前,追问:“怎么样?”
“陛下是不在宫里。冯童也出宫了。”
“那……”
瞿元嘉笑了笑:“以前的你从来不这么心急。我已经问到了,都在翠屏宫。”
……
程勉从不知道到翠屏宫的路程有这么长。
在他不知道第几次掀起车帘看路之后,瞿元嘉终于说话了:“最多再一刻就到了,不要心急。”
天色近于全暗,程勉也知道马跑不快,讪讪放下帘子:“……我也不想心急。”
瞿元嘉调整了一下坐姿,正色对程勉说:“稍后见到陛下,你想好了说词没有?”
程勉苦着脸摇头:“跪地求他还不够么?”
“他的脾气秉性你应该比我清楚得多。你想怎么说,就只管说。”瞿元嘉略一迟疑,又说,“不过,若真的如你所说,这宫女是因为私自将陛下弹过的曲子弹与你听而受罚,这是她咎由自取,该罚。”
一路上瞿元嘉都是在好言宽慰,眼看着就要到翠屏宫了,居然忽然冒出这样一番话,程勉不由得大吃一惊:“元嘉,这话不对,就算是她不该弹给我听,也不该死啊。”
瞿元嘉轻轻皱眉:“倘若她不是弹曲子给你听,而是将你说的话传给第三人听,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我自己说的话,不怪我说,倒怪人家传么?”程勉咬咬牙,难受地说,“这事全是我不好……要是我除夕那天没喝酒,不多嘴,就不会忘记她的叮嘱了。这件事全是因我而起,现在她不知是死是活,我不能不管她。”
“……刚才是我说错了。”瞿元嘉沉默了许久,忽然望着程勉一笑,“以前大郎三郎欺负我,你也是一样。”
程勉一愣,也不管瞿元嘉口中的“大郎”和“三郎”是谁,只是问:“他们为什么欺负你?”
瞿元嘉还是笑,一边笑一边摇头:“这么说也不对。那时他们是主人,我是仆人,哪里说得上这两个字。只是你从不会这样。五郎,世人说你世故强硬,那都是看错了。你总是心软。”
无论是“强硬”还是“心软”,程勉只觉得都是在说别人,反正无论如何不是自己。但瞿元嘉此时伤感的神色让他没来由地难受,他轻声说:“那是他们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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