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驳斥之后,颜延愈是笑得难以自制,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鬓边的红发被汗水浸湿后,仿佛折射着金光。
他笑了一阵,乐够了,倚回案边,问皇帝:“那陛下赏我金银丝帛做什么?”
“方才哭穷的明明是你。你想做什么都随你,免得你饶舌不休,惹人厌烦。”
可是观其颜色,分明是愉悦之极,哪里有一丝“厌烦”。
皇帝和颜延谈兴正酣,晾着程勉在边上穷极无聊。他不知朝殿外看了多少次,眼看天色越来越暗,可他满心盼望着的萧宝音始终不见踪影。
……
“陛下,安王府的大郡主殿外求见。”
当听到冯童前来通禀时,程勉差点欢喜得喊出声来。
也许是他的情不自禁过于昭然,引来颜延的一句:“陛下一味与我叙旧,把程五给冷落了。”
程勉就怕他们谈到自己。他一个哆嗦,尴尬地接话:“你们只管说你们的,我不记得,也接不上话……宝音郡主是来接我的,陛下和颜大人你们继续叙旧,我正好和她一起回去。”
皇帝目光一闪,问冯童:“她进宫来探望池太妃?她一个人?”
冯童躬身:“是来探望太妃。只有大郡主一人。”
“宣她进来。我也久不见她了。”
发现一时半刻还走不了后,程勉失望地垂下了双目。萧宝音上殿后,皇帝不叫她行礼,和气地问:“大郡主难得来探望池太妃,怎么不留宿一夜再走?”
萧宝音先是被颜延的面相吸引了注意,又在颜延朝她毫不避嫌地展颜一笑后迅速别开视线,看着皇帝,落落大方地说:“明天是元宵,理应家人团聚。太妃体恤我,没有挽留。我来时是搭了接五郎的车,回家也想和五郎同行。”
少女清脆美妙的嗓音在偌大的殿内回荡,如同珠玉倾落在金盘之中。耐心听完她的一番话后,皇帝嘴角一抿,微微笑着朝颜延一指:“这是颜延,朕与程勉在连州时的旧友。他上京述职,听说程勉回来了,想见一见他、与他叙旧。”
程勉情不自禁地摇头,又很快回过神来,赶快敛容坐好。萧宝音则又一次看了看颜延,颜延离座欠身,权当是见过礼了。
萧宝音留意到程勉的神情,一心只想带他赶快离开,无心同皇帝多周旋:“五郎又不记事,怎么叙旧?陛下与颜大人慢慢叙旧,准五郎出宫,早些歇息吧。他尽早康复了,才能与故友叙旧。”
“这么一说,好似程五在这里受尽煎熬了。朕本来也没有强留他。程勉,大郡主替你请辞呢。”
程勉如蒙大赦,又生怕萧宝音的话惹恼皇帝,说:“没有煎熬……但臣确实是乏了……”
皇帝一哂:“言不由衷。”
程勉揉了揉因久坐而酸痛不已的膝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接着说:“请陛下开恩,今日放我回去吧。”
“既然早乏了,下次就直说。”皇帝挥手,嘴角一勾,“那你们去吧,朕是个穷皇帝,凑不出两辆车送你们。”
程勉没听出言下之意,萧宝音脸白了白,极快地一咬下唇,行礼告辞:“谢陛下恩典。”
她原本见程勉走路艰难,下意识地想扶他,可看到皇帝的目光后,到底没有伸出手。
两个人走到殿门边时,颜延毫无征兆地开了口,嗓音里尽是懒洋洋的醉意:“程五,我也没有乘车,让我沾沾光,也搭你的车吧。”
……
无极殿内温暖如春,殿外则朔风逼人,这一天里最后的一丝暖意也随着夕阳西下消失得无影无踪。程勉在殿上坐久了,一走到高台上,差点被风吹得趔趄起来,要不是颜延眼疾手快拉他一把,恐怕就要坐倒在地上了。
程勉惊惶初定,立刻转身要向颜延道谢,话尚未出口,终于看清颜延那足足高出自己一个头的身量,突然之间,又把到嘴边的话给忘记了。
颜延对他的一惊一乍不以为意。他扫了一眼满脸警惕的萧宝音,继续扶稳程勉,示意他留意几步外的台阶。程勉满以为颜延是为了要和他说些什么才跟着辞行,可直到能隐约望见丽景门上的鸱尾,颜延始终一言不发。
一路上程勉不止一次地偷觑他。颜延的眼睛被灯火染成了更深的颜色,轮廓更为深峻,锐利的寒意沉重地环绕着他,如同一把锋刃内向的刀,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也显得益发高大起来。
莫名地,程勉停住脚步,回头一望。无极殿外的高台上,依稀立着一个瘦削的黑影。他不敢多看,亦不愿意深想,匆匆回头,恨不得将脑袋整个塞进狐裘的领子里,似乎唯有如此,才能抵御四面而来、无处不在的夜风。
来时的宫车还在丽景门旁等候,车旁另有一匹高大的白马,深长的影子投在高大的宫墙上,如同另一个未知的活物。
马的主人此时不做第二人想。程勉甚至不记得自己见过更美的马,他着迷地看着它,犹犹豫豫地想走近一点。
颜延许是看出程勉的心思,亲自牵过马,将缰绳交到他手中。程勉受惊似的向后一仰,但片刻后,他还是拉住了马的缰绳。
温热的鼻息喷上程勉的手,下一刻,那匹马凑到了程勉的身旁。程勉情不自禁地伸手抚过白马的颈项和鬃毛,又在某一个瞬间,他的手心感觉到了湿意。
豆大的泪珠挂在它的眼睫上,像一个欲言又止的句子。程勉惊异地转身向颜延寻找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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