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勉便跟在娄氏身后跪倒,磕了头,然后继续仰头凝望起佛像的面容。在无边无际的寒意中,檀木的香味格外分明,教程勉有了一阵无来由的恍惚,也不知道上一次在这里时,又是何时,以及与谁同往了。
就在他怔怔出神之际,瞿元嘉也进了殿。他的脚步极轻,跪倒的动作亦是干脆利落,但磕头的动作很重,光可鉴人的青砖地面上泛起了回音。磕完头后他立刻起身,扶起了娄氏,示意下人上前来服侍母亲。
接着他转身又要扶程勉,程勉摇摇头,瞿元嘉便不坚持,再次跪了下来,这一次,距离程勉只一步之遥。瞿元嘉看了一眼面露不解之色的程勉,又一次磕了三个头,然后直起身,不去看佛祖,只是看着也在望着自己的程勉。
佛堂满殿光彩,佛像七宝加身,可程勉都再看不见了。
明明并没有在佛堂里逗留太久,但是当程勉再一次站到殿外屋檐下时,倒好像凭空生出不知今夕何夕之感。程勉愣愣地盯着远处一棵树出神,过了许久,终于想起瞿元嘉就在自己身旁,心里一动,忍不住偏头看了他一眼。
瞿元嘉也微笑地看着他。程勉脸上又一热,回头望了望佛堂,见一众人等都在一心礼佛无人留心他们,他轻声问:“你看什么?”
“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瞿元嘉只是笑。
程勉被问住了,瞿元嘉见他一下没答上来,拉着程勉的手走远了两步:“他们恐怕还要一阵子,我们找个避风的地方去。”
程勉觉得瞿元嘉的手不凉了,点点头:“但我不知道哪里能避风。”
“我知道你不记得了,你跟我来。”
瞿元嘉对崇安寺的地形颇为熟悉,当即带着程勉绕开大殿,往寺庙的深处走。路上湿滑,两个人都走得很慢,一路上也没有遇见其他僧侣或是香客,异常清静。
程勉并不知道瞿元嘉要带自己去哪里,但因为是瞿元嘉在前引路,他一点也不畏惧这个陌生的地方。走到大殿后头的一重院子后,瞿元嘉领程勉走到了东侧的长廊上,然后说:“顺着这条路走到尽头,最东北角的那一个院落,以前你就住在那里。那时候我娘不便独自来佛寺探望你,总是带着我。整座庙里,就数这条路我走得最多、最熟悉了。”
走廊的尽头是一扇掩着的木门,也不知道有没有上锁。程勉能听出瞿元嘉话语中的怀念之意,便问他:“陛下是不是从小身体不好?”
瞿元嘉略一顿:“听说小时候是不好。不然也不需要寄养在佛祖名下了。”
“他小时候也在庙里修行?原来我们是这么认识的。”
“那倒不是。”瞿元嘉一抿嘴,“赵太后怜惜幼子,不忍他在寺庙里长住,便另找旁人,以他的名义在庙里修行。”
程勉这下听明白了:“也是,他就算不是一生下来就是皇帝,当时也是皇子,身份尊贵,身体又不好,找人替代才是合情合理。”
见程勉恍然大悟的样子,瞿元嘉继续说:“你们年纪相仿,生辰又是同一日,这才……”
“元嘉,你告诉我实话吧。王妃从来不提我母亲,秦国公夫人并不是我的生母,我小时候恐怕也很不得父母喜欢,对不对?”程勉轻轻地将瞿元嘉的话打断了。
“你是记起来什么了?”瞿元嘉登时神情一凛,追问道。
程勉停下脚步,靠在廊柱上:“没记起来,全是猜的。何况明明你也说了。如果家里人常来探望我,安王妃也不会带着你常常来了。”
瞿元嘉一时没有接话,这在程勉看来,就是默认了。他反正想不起来往事,倒不觉得有多么难过失落:“我几岁时他们送我到庙里来的?王妃说我在庙里待了两年,那想来还是有点用处,至少陛下还是康复了……哎,这么说来我替陛下挡过不止一次灾了,那他对我好,送我这个那个的,也不是全无道理……”
程勉自言自语说了好一通,说着说着,发现瞿元嘉始终没有接话。他有些诧异地看了看对方:“元嘉,你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
瞿元嘉摇头,对他一笑:“我在想,小时候我老是想,要是也能和你一起到庙里就好了。”
“我家肯定对你来说不是什么好地方。”程勉看着瞿元嘉额角的那道伤痕,撇撇嘴,“你这么好,他们却欺负你,肯定是他们不好。”
瞿元嘉还是摇头:“没有的事。”
程勉叹了口气:“他们现在都死了……元嘉,所以平佑之乱,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四个字还是说得十分艰难,说完之后,程勉依然觉得浑身一凉。瞿元嘉稍作迟疑,终是轻声说:“先帝驾崩后,齐王绞杀了太孙、赵王和曹王,又与北境的獠夷私盟,只要杀死陈王,就将连州、昆州许给他们。但你们不仅将陈王安然送离,还守住了连州。齐王事败后,知道城破难保,屠戮了困在京内的官员及其家眷……”
瞿元嘉将来龙去脉说得简单明了,可程勉只要略一细想,不由得毛骨悚然。他难以置信地望着瞿元嘉:“这……这可是造反啊!”
“齐王一直没有找到玉玺,直至事败,都担着得国不正的恶名……”
程勉冷冷握拳,几乎是不由分说地打断了瞿元嘉:“他凭什么将连州、昆州送给别人!京城里的人是人,连昆偏僻荒凉之地,就不是人了么!活该被拱手相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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